叶北游原本心情很好。

来到帕森岛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居民尽管生活条件比较落后、收入水平很低，却人人都是笑呵呵的。

每天都是这么好的天气，没有什么撵着屁股追的KPI，不需要每天加班卷生卷死，要想抑郁也很难。

早饭过后，叶北游跟龙心怡一起，雇用村民的突突车把结束行程的客人们送到一公里外的码头。客人将在码头乘坐定期摆渡船返回主岛，之后正式解散。

突突车就是电动三轮车，是东南亚国家普遍使用的短途载客工具。九个客人加上行李，还有叶北游他们俩，塞满了两辆突突车。大家一路闲聊，开心又惆怅，都说现在小岛的预定这么火爆，下次约到名额不知要什么时候。

有的人劝叶北游扩大规模、增加接待能力。有人说会帮他们做宣传、提高知名度，帮他们做大做强。还有人劝他“努力”考出教练资格证，未来增加考证业务提高收入。

叶北游对大家的好意表示感谢，对众人的提议照单全收。

但他心里并不想追求快速扩张。帕森岛太小了，对人类活动的承载能力有限，也接待不了太多的游客。他不希望这个海上仙境一样的地方被过度的商业开发所毁掉。

不过这些规划并不需要对萍水相逢的游客和盘托出。

坐在他身边的李蒙蒙忽然小声问他：“叶教练，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叶北游微微一愣，本能地谢绝：“你加过龙教练的微信吧？我们店里的预约和咨询都是龙教练负责，我平常不过问这些事。你有她的微信就可以了。”

“可是……”李蒙蒙踌躇着，“加微信的话，不方便吗？我不是做业务的，不会推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

叶北游无奈地笑了笑，拿出了手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平常不怎么用手机聊天，要是回复消息不及时，希望你不要介意。”

李蒙蒙两眼发光，说着“不会的不会的”，像是生怕叶北游反悔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向他发送了微信好友申请。

叶北游通过了申请，看到对方的头像是她的旅行照片，背景是一片深蓝色的海天交织，问道：“你这张头像的背景是哪里啊？”

“是希腊的爱琴海。”李蒙蒙很兴奋地说，“那里真的好漂亮啊！叶教练去过吗？”

叶北游笑着回答说“没有”，却想起以前成知远曾经许诺要跟他在欧洲举办婚礼，带他环游地中海度蜜月。

“整个地中海所有的潜点，任你挑选！你想去哪里潜水，我们就去哪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男人笑得自信而张扬，一头短发被强劲的海风吹拂，平添几分平日里没有的野性气质。

呵，“一直陪着你”……

叶北游看着李蒙蒙的小嘴兴奋地说个不停，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过他还是礼貌地保持着微笑。他想一定是因为突然见到成知远，大脑在毫无防备下自动想起一些与那个人有关的记忆。

一公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突突车停稳之后，众人各自整好行李，去找唯一的售票员排队买票。

龙心怡冷不防凑近叶北游，神秘兮兮地用手肘撞他一下，小声说：“那女孩喜欢上你了吧？”

叶北游看着李蒙蒙的背影，苦笑摇头：“别乱猜，龙姐，她这只是吊桥效应[注]。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过吊桥时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见另一个人，会错把由这种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

龙心怡撇撇嘴，意思是“又来了”。

叶北游认真地解释：“对潜水经验不太丰富、或者容易紧张的人来说，很容易对在困境中帮助自己的教练产生这种心理反应。个别教练利用这种心理现象来骚扰学员、游客，是非常恶劣的行为。”

龙心怡笑着说：“好啦，我知道啦，你最讨厌这种事了。但我觉得啊，就算不用凭借‘吊桥效应’，你也有足够的资本让人为你奋不顾身投入爱河哦。”

叶北游尴尬地笑笑：“龙姐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什么资本？像我这样的人……”

一阵海风迎面扑来，裹挟着锋利如刀的记忆碎片。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远哥！你也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你一个穷打工仔、卖屁股的，你爹还是个杀人犯！你怎么好意思站在远哥身边？

——听说你是高中肄业。我们家虽然没有学历歧视，不过我以为本科学历应该是基本。如果你要跟小远在一起，考不考虑再去深造一下呢？学费可以我们家来出……

——真要结婚啊？不是吧？就算你是‘那边’的人，要想结婚也不愁找不到门当户对的，最起码不能差太多吧。那孩子长得是还行，可是……你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人手里了？

叶北游皱起眉头，很气恼自己怎么还会想起这些细节。他虽然学历不高，但不代表他学习能力不行。记忆力优秀曾经是他颇为自豪的长处。

原来有些时候，记忆力太好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售票处忽然传来骚动。叶北游和龙心怡赶忙上前了解情况。原来售票员报出的船票价格是5美元一个人，而这批客人一周前乘船上岛时，船票的价格分明只有2.5美元。

大家指责售票员坐地起价胡乱收费，售票员翻着白眼指了指挂在售票窗口的手写票价板，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大声说：“这周开始涨价。”

大家七嘴八舌，对于突然涨价的行为表示不满。叶北游和龙心怡也觉得诧异。摆渡船所属的客运公司在主岛，虽然不怎么待见他们这条客流稀少的小破航线，之前也从来没有过不打招呼突然提价的行为。

并且一下子价格翻倍，就算要涨价，这个涨幅也太高了。

龙心怡跟售票员理论了一番，售票员咬定调价是公司决定的，不是自己的个人行为，让他们有意见去找公司，但从今天开始票价必须是5美元。

“真的是全面涨价吗？该不会是故意宰我们这些游客吧？”有人提出质疑。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大家的看法相差无几，不是付不起这5美元，如果是差别待遇故意宰特定的游客群体，就让人很不爽了。

叶北游眼看开船的时间快到了，担心扯皮影响行程，主动提出：“这样吧，回程的票，我先统一帮大家买了。大家先上船，回头按照每人2.5美元的价格付给龙教练。大家看这样行吗？不要耽误了接下来的行程。”

众人都愣了，包括龙心怡。李蒙蒙第一个反应过来：“可是涨价是渡船公司的事，叶教练凭什么帮我们补这个差价啊？”

叶北游笑着催大家准备上船：“没关系，总共也就十个人，这个差价我还付得起。大家抓紧上船，别耽误了后续的行程才是最重要的。”

他用当地语言对售票员说：“他们所有人的票钱由我来出。你先让他们上船，回头我来结账。”

售票员瞪他一眼：“现金。”

叶北游一愣。他跟龙心怡是来送游客的，并没有带这么多现金在身上，翻遍两个人的口袋也只有7.5美元，只好跟售票员商议：“你应该认识我，我是潜水度假村的店长。我现在没有带那么多的现金。你让他们先上船，我不会赖账的。”

售票员讥讽他：“船票从来都是现金购买，不赊账的。我当然认识你，但我又不是这个岛上的居民，我们公司也不属于这个岛。”

叶北游直觉今天的售票员好像是在故意找茬刁难。但距离开船时间已经很近，能看到码头后面的船正在做最后的开船准备，即便让龙心怡立刻回去取现金也不一定赶得及。

摆渡船每周只有三个班次。要是错过一班渡船，这批游客会全体延误航班、被迫滞留。

叶北游正想再争取一下，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这里有现金。”

一张一百美元的纸币被轻轻拍在售票员面前的桌子上。叶北游和售票员同时抬头，看到穿着白衬衫的成知远面无表情的英俊面孔。

男人的额角有汗水，衬衫领口敞开露出的锁骨也挂着细小的汗珠，用不容拒绝的口吻对售票员说：“一百美元，现金，够我们这些人的船票吧？”

售票员看着他，小幅吞了下口水：“找不开……”

“不用找。”成知远的语调又往下压了几分，冷冷的深邃目光瞪着售票员，“让大家上船，别耽误了行程。”

刚才还吵成一团的游客被成知远的气势莫名压制，不由自主面面相觑。叶北游看了一眼成知远，实在不想开口。

龙心怡惊呼一声：“这也给得太多了！老板你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啊！”

成知远一阵沉默，口气不善地催促售票员：“你还愣着干什么？把钱验好，放人上船！”

售票员挨了训斥，嘀嘀咕咕地拿起那张一百美元的纸币，反复验了几遍，撕下十张船票递给成知远。

成知远转手把船票递给叶北游：“快让大家上船吧。不是说十点半开船？”

叶北游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个船票。游客中有人出声问：“叶教练，那回头我们到底给店里多少钱的船票啊？”

“给2.5美元就好。”成知远抢先回答，“小费是我要给的，与店里无关。”

游客们陆续从成知远手中接过船票，提着行李排队上了船。不乏有人小声议论说成知远“真有钱”，也有人诚恳地向他道谢。

叶北游在客人全都上船之后，拦住了打算下班的售票员：“你不能多收这么多钱。找零给我们。”

售票员一愣：“他都说了不用找钱……”

“我们是一起的。他不要找钱，我要你找。”叶北游强硬地说，“把你能找的钱都找给我们。如果你拒绝，我就去你们公司投诉你。到时候你一分钱都捞不到。”

售票员权衡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同意了，找了一把零钱给叶北游，嘟嘟囔囔地锁上柜台下班了。

叶北游数了数，总共26.5美元。他把这些钱一股脑塞给成知远：“你垫付的部分，回去之后再还你。”

成知远刚说了句“不用”，叶北游握着一把零钱怼在他胸口，再次强调：“收下。店里不想欠客人的钱。”

他叶北游，不想欠成知远的钱。

成知远沉默了片刻，慢慢抬起手接过那把零钱。两个人的手指短暂接触了一下，叶北游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走向突突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