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玉胜双腿交叠,双手抵在床边,抬着下巴看向她。分明是带有些仰视她的姿势,但眼皮却只抬起一半,微露出眼底的阴沉,显得整个人散漫又危险。
他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滚。”
朱辞秋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乌玉胜。
过了会,她才缓缓道:“小少主既已在附近布了暗卫,又何必亲自守着我。”
“殿下实在太过狡猾,”乌玉胜顿了顿,似乎是见她仍站在原地,便皱着眉站起身走向她,“如今得将殿下时时刻刻都放在我身侧,我才能安心。”
她沉默一瞬,笑了下:“随便你。”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只冷淡地瞧了对面男人一眼,与他擦肩而过,朝他刚离开的床榻走去。
她弯腰抱起一床被褥,扔向旁边的空地处,然后用下巴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被褥,说出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少主以后可没床睡。”
说罢,便不再管乌玉胜,只自顾自地躺在床上闭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乌玉胜渐渐走近的声音,睫毛随着响起的脚步声颤了颤,眉头也不自觉轻皱一下。
似乎是因为帐内十分安静,她的五感都被放大,连乌玉胜蹲下身时,衣袖摩擦的轻微声音,都感觉如夏日惊雷般响彻耳中。
甚至能清楚地闻到因为乌玉胜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身旁突来的那带着皂角清香的微风。
只一瞬,便消失不见。但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熟悉的热气。
乌玉胜凑到她耳边,呼吸声在她耳边炸开,让她情不自禁又颤了颤睫毛,交叠在腹部处的双手也不自觉捏紧。
“不准装睡。”
“又想吃巴掌?”
两句话几乎同时响起,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一瞬。
片刻后,朱辞秋率先侧过身子,却感觉到身旁的床榻往下凹陷一下,是乌玉胜坐在了她身旁。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只是静静地坐着。
感受到身后盯着她的那股视线一直未曾离开,而属于乌玉胜的熟悉气息也仍旧围绕在她身侧。虽然很讨厌那股视线,但却也格外安心。
只是半梦半醒间,床榻的凹陷似乎消失了,那股视线与熟悉的皂角清香也不在身侧停留。她翻了个身,半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乌玉胜自顾自地将被褥铺在地上,然后便闷头钻了进去。
当他侧过身面朝她时,她重新闭上眼,装作熟睡的模样。
乌玉胜大概知道她并未完全睡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轻声说出一句话来:“殿下,好梦。”
就像是年少时,他与她话完家常,说完外头的新鲜事后,月亮繁星倒映在池塘之上,照得池水波光粼粼。月色皎洁之下,少年将军在咧着嘴,笑得爽朗又憨厚,朝她摆手又大声说:“殿下,好梦!”
朱辞秋睁开眼,看着睡梦中的乌玉胜面容变得柔和不再有攻击力与阴郁,与自己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叠。
是她亲手杀死了穆雨生。
可她从不后悔。
也许是想起了当年的乌玉胜,也许是因为他睡前的那句好梦,虽说没做梦,倒也睡了个好觉。
等她睁眼时,乌玉胜已经收拾齐整坐在桌边,正认真地擦着自己的佩刀。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后,便站起身往外走,待走至门口时,给她指了指一旁衣架子上的衣衫与下面摆放的洗漱用具,淡淡道:“收拾好,带你出去。”
朱辞秋坐在床边,罕见地一愣。
她原以为,乌玉胜只是吃睡与她同行,平日里外出与公事都不会带上她。
乌玉胜看着她有些愣怔的神情,似乎觉得新奇,扯了扯嘴角,道:“昨夜说了我会与殿下同吃同住,难道殿下忘了?”
她回过神,没有理会乌玉胜,只是自顾自地穿好鞋袜下了床。
等乌玉胜出去后便将架子上衣衫换上,洗漱好后又将原先衣物里头的销魂散与那云岭山的地图藏在如今衣袖之下,在确保不会被人发现后便走至门口掀开了帘帐。
门口只有乌玉胜一人。
“你要带我去春狩之地?”朱辞秋跟在他身后,突然开口问道,“你就不怕我使坏?”
“这段时日,我总算想明白了。”乌玉胜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将殿下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是最容易控制殿下的办法。”
她冷嘲一声:“你闲得慌?”
乌玉胜并不回答,只是将步子加快,朱辞秋也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后。
春狩之地并不远,他们很快便到了那个地方,但其实那只是个让众人集合的地方。
赤格鲁草原非常大,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春狩的狩猎场是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地界,昨日听乌图勒所言,狩猎场分东南西北四个岭,西岭是最凶险的地界,但奖赏也最为丰厚。
南夏的王都是唯一一处跟大雍的相似之地,那里曾是一座几百年前被中原废弃的大型城镇,在乌图勒上位后命无数奴隶与工匠建造修葺,终于将它恢复了原样。
南夏人因环境而选择草原群居,但乌图勒却为他们建起一座豪华如中原之地般的城镇,这也是部分部落愿意支持乌图勒的原因。
但城镇就算再大,也容纳不了所有南夏人,因此乌图勒选择自己族人率先入住,其次便是其他效忠于他的部落首领与商户,最后再是那些普通牧民。
对于南夏人来说,在王都有一处属于自己的住所,就相当于大雍人在燕京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得到了王族的认可,金钱与地位都会飞跃于普通百姓之上。
所以,今年春狩西岭的奖励,对有野心的人来说,是有足够诱惑与吸引力的。
思及此处,她待在乌玉胜身后时,悄然看向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现下基本只是轻装上阵,只带着弓弩与其他便携带的武器。
视线寻找到母赫族的族人是略微停顿一瞬,便又移开。
身后传来马蹄声,朱辞秋与众人皆回头望去,乌图勒骑在马上立于为首,乌玉阙跟在他身后,看见她的一瞬间,眼中充满震惊。
今日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三日后才是各族奴隶诱饵入狩猎场的日子。
但此场景却由不得她与乌玉阙暗中密信,而一旁的乌玉胜也不知为何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彻底挡在他身后,隔绝了乌玉阙与她对视的视线。
乌图勒并未下马,只是停在原地,两旁的守卫分散整齐站开,当他们手中的号角被吹响后,场上的气氛骤然变得活跃起来。
半刻钟后,响彻天地的号角声停了下来,乌图勒朝他们伸手示意,道:“昨日我已说明今年春狩狩猎场之地,诸位勇士皆可前往。我在此便不多说了,祝各位勇士们,取得成功!祝我南夏,繁荣昌盛!”
话音未落,场上所有人都高举着手,呼喊着“繁荣昌盛!”
热场过后,乌图勒这才有闲心看向乌玉胜身后的朱辞秋,他眯起眼睛,有些疑问,却又危险地发问:“怀宁殿下?你来此处,也是为了狩猎吗?”
她被乌玉胜拽着手腕动弹不了一点,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见面前的男人松开手,朝乌图勒行礼,恭敬道:“回领主,她是属下带来的,属下认为,如今她已是南夏人,理应融入南夏。”
乌图勒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与乌玉胜两眼,最后便驾马往回走。而后头乌玉阙双腿打马走上前,手中的马鞭在空中一挥,大喊道:“春狩,即刻开始!”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朱辞秋扭头寻找着母赫族的身影,发现他们的人似乎分散了,那名少女跟在巫族人的身后朝西边而去,而其他人则往不同的方向走着。
她回过头,看向前面的乌玉阙。
他与乌玉胜,是不用参加春狩的,也不能参加。因为他们负责护卫春狩之地,除被猎物咬死吃掉的人外,这里参加春狩的人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如今少女跟在巫族身后,与其他人分散,那位新任的年轻的巫族首领,至今都未出现。
她想,她可能真的猜错了母赫族的打算。或许他们从来没有看上过乌玉阙,仍然觉得乌玉阙烂泥扶不上墙。
是她狭隘了,谁说南夏就如大雍一般,必须子承父业呢?
“在想什么?”
乌玉胜忽然转过身,冷淡地问道。
朱辞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何时被他又抓住的手腕,本能想甩开他的手,但乌玉胜却抓得更紧。
“别动。”乌玉胜冷声道,“再动我抓的就不只是手了。”
朱辞秋冷静下来,任由乌玉胜抓着手往回走,她回望身后的乌玉阙,却见那厮在马背上一脸疑问地看着她,于是她摇摇头,用口型说了句:计划正常。
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楚。
乌玉胜在前头冷不丁开口:“殿下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与乌玉阙眼神交谈,就这么喜欢跟他合作?”
她回过头听见这话,觉得很好笑,“小少主你是第一天知道我跟乌玉阙有合作?难不成要我跟你眉目传情?”
乌玉胜停下来,转头看着她:“为何不可?”
朱辞秋一愣。
“你吃错药了?”
乌玉胜估计也觉得自己吃错药了,手下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将她手腕掐得紧紧的,让她吃痛。
“想让我旧伤复发就直说。”她抬起被掐着手腕的胳膊,淡淡道。
乌玉胜冷眼瞧着她,手下力道却缓下来。
他拽着她,快速回到了寝帐。只不过是回到的是乌玉胜那个大寝帐,里头居然被劈成两个地盘,朱辞秋被蒙着纱布的简陋屏风围在里间关着,乌玉胜在外间办公与休息。
当日下午,她便看见乌玉胜的亲兵抬着一架木床放在了外间,铺上被褥后才离去。
她隔着屏风看见这一幕,又看向对面坐在桌边奋笔疾书的乌玉胜。
“你以后有床睡了。”
乌玉胜手下的笔一顿,回道:“我不该有床睡?”
朱辞秋没说话,乌玉胜也没有说话,帐内只剩下屏风外翻动纸张与守卫偶尔进出的声音。
期间朱辞秋觉得太过无聊,找乌玉胜要了两张纸笔,在上头有一笔没一笔的画着画,两人互不打扰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三日。
第三日,乌玉阙领人在帐外大声叫喊,让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