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还是你自己想跟我说?”
朱辞秋忽然站起身,靠近塔娜。她比塔娜略矮一些,若要对上塔娜的视线,便要用仰头的姿势看着后者。
但这样的姿势却没让她处于弱势,反而更添一分肃严,倒叫塔娜愣了下。
等反应过来后,塔娜哑然失笑:“姑娘,少主只是让我送甜水过来。这些话,是我自己想跟姑娘说。”她看着她,眼中多了些其他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不忍,“我少时曾见过诸多死亡,也被困在梦魇中许久,就如现在的你一般,不肯放过自己。”
这句话叫朱辞秋皱了下眉,眼中闪过疑惑。
塔娜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身上没有一点上过战场的气息。
而南夏士兵们远赴国界与大雍交战,普通百姓根本看不见死亡。即使是境内两族交战,也是会远离生活区的,不可能会让普通妇女参与其中。
面前的女人分明最多不过二十五岁,朱辞秋并不记得她的情报中,巫族在十年前,发生过比较大的战役纷争。
她后退一步,看着女人质朴的面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十八年前,巫族的确发生过一件大事。那年诃仁的父亲不知为何杀了自己的妻子,又大肆屠戮本族人。更奇怪的是,当时的首领,也就是诃仁的爷爷,并不阻止,甚至默许了。
她记得当时查了许久,都不明白诃仁的父亲为何忽然愤起屠戮族人,杀死妻子。但这件事过了许久,又被刻意隐瞒,已无人知晓其中缘由。
如今,她据塔娜所说的这些话,便猜测那次屠戮,起于巫医画皮之事。
她抬起头,瞬间反应过来,接着在塔娜脸上仔细看了看,略带肯定的语气说出问句:“你是巫医之后?”
塔娜见状,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愈发确认这个猜测,淡定地问道:“十八年前,诃仁的父亲杀了你的族人,那时你才多大?”
塔娜沉默半晌,苦笑一声:“没想到姑娘连此事都知道。”紧接着又道,“那年我十五岁。”
朱辞秋怔了下,又瞧了几眼面前的女人,分明看起来只比她大两三岁的模样,没承想都已经过了三十。
这究竟是怎样的邪术?
塔娜似乎看出她的疑惑,主动开口:“我并未欺骗姑娘。我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因为早前的巫医一族,有独特之法。”
她皱着眉,仍不太信这世上会有如此邪术,于是问道:“怎样的独特之法?”
“姑娘还是不听为好。”塔娜摇头,微微一笑后又垂眼,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
朱辞秋沉默了下,也不再深究此事,毕竟此事,是巫族内部的事情,与她并无关系。
只是她不清楚,塔娜是巫医之后的这件事,是否也是乌玉胜故意透露给她的,如果是的话,他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塔娜见她沉默着不再说话,便侧过身拿起一旁的伞,轻声开口:“姑娘,你在此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她抬起头,视线扫过塔娜手中的伞,“我要去找乌玉胜。”
塔娜眼神飘忽,有些犹豫,“这……外头雨太大了,姑娘还是等少主来接吧?”
“我要去找他。”朱辞秋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周散发出让人不容拒绝的气压,但很快又消失。她随手拿过桌上的飞去来器,又重新戴上帷帽,隐在帽纱下的面容柔和一瞬,“劳烦姐姐将伞给我一把,待雨停后我自会前来归还。”
塔娜仍然犹豫道:“这……”
于是她又道:“他将我留在此处,不过是想让我听你劝慰,如今我已听完,自然也无须留在此地了。”
塔娜握着伞的手松了下,最终缓缓开口:“姑娘稍等。”
说罢,便掀开帘帐打着伞往隔壁的毡包所去。
朱辞秋用手挑起一角帘帐,看着外头雾蒙蒙的雨天,阴沉如同黑夜般的天气,让她心底憋着一口气,愈发烦躁。
不一会儿,塔娜便又拿着一把伞出来。她将伞递给她,又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往前直走便是主帐区。”
她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后伸手接过伞,一边踏出毡包一边撑开伞。
塔娜在她身后,高声喊着让她注意安全。于是她转过头,隔着不断下坠的雨珠,在伞下看着这位奇怪的女人,嫣然一笑,“多谢。”
然后将飞去来器塞在腰间后,转身离开了此地。
雨势不小,风也刮得大。也正因此路上没有行人,早前热闹的生活区已经空无一人。
滂沱大雨下,只有她一人在此间走着。
好在已经过了冬日,此时天气不算太冷,她也能受得住。方才乌玉胜带她来此地时,她暗自观察过,生活区没有守卫,只有在靠近主帐后,才会出现巫族守卫。
她回过头,看向渐行渐远的面铺与塔娜家,忽然转道,并不直走,而是朝西走去。
往西走,便是巫族与母赫的交界处,那里有一道天然形成的山谷,名作霞山谷。他们将霞山谷称作天神的赐福,因为山谷下有着无数奇珍药材与矿铁,也有自神山流下的天河水贯穿山谷底,滋养着谷中的树木花草。
霞山谷是巫族的地界,巫族的药师居住在谷内,不常出现于人前。
回转丹,便是药师一族独创的毒药。
尽管朱辞秋走得很慢,路上的泥泞也不可避免地溅在她身上,此时她便格外想念公主府的雨轿。
十六岁那年除夕,远在边塞的乌玉胜给她送了一张图纸,上头画着一顶轿子,一旁覆着几句话:殿下,此乃寒城所见,臣观之保暖防雨俱佳,特献于殿下。望来年归去时,殿下能以此嘉奖臣一二。
她命府中工匠造了出来,趁雨天在公主府走了一圈,发现果然保暖防雨。于是便回信:不错,该奖。
但乌玉胜没有回信。而后过两个月,寒城朔州便已接连失守,此事也就被她抛诸脑后。
忽然她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当年与穆东风查出军中细作,确定断崖上那些人的所言都非虚后,她仍有个疑问,便是乌图勒这样的人怎会亲自涉险来见乌玉胜。
除非,那不是乌图勒本人。
巫医既然有画皮之能,想必造出一张与乌图勒相像的人皮来,也绝非难事。
朱辞秋忽然觉得有点冷,攥着伞把的手也不自觉抖了下,她不再耽搁,继续往霞山谷走。
刚走没几步,正转过弯时,便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她将伞抬高一些,又往前看了眼,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乌玉胜。
他果然在这等着她。
乌玉胜这人,怎会将她独自放在外面自己回去。
她停在原地,看见乌玉胜打着伞,身形挺立,像道锋利的剑划开雨帘,一步一步走向她。
“殿下果然会来此。”乌玉胜站在伞下,手握着佩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冰冷,却又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朱辞秋抬眼,朝他笑了笑,并不问他问题,只是说道:“当然。毕竟,我现在不想死。”
乌玉胜沉默一瞬,视线又扫过她腰间的飞去来器,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至她身旁转过身,将手中的伞往她身前递了递,又把她手中的伞拿了下来,收起来扔到一旁的地上。
他伸出手揽过她未受伤的肩膀,让她被裹挟在他怀中,皂角的气息扑面而来,在湿润泥泞的空气中漂浮着,似乎也驱散了空气中的阴冷。
头顶传来乌玉胜富有磁性的声音,“出来吧,还要藏到何时。”
朱辞秋闻声望去,发现是浑身湿透的诃仁。
他站在身后,愤恨地盯着她与乌玉胜,最后冷着脸拾起地上的伞,打开后又摇了摇伞,冷嘲一句:“我浑身都湿透了,这伞还有何用?”
“那你别打。”乌玉胜平淡道。
诃仁跳到他面前,怒道:“乌玉胜,你是不是有病?!”
乌玉胜不再理他,揽着她的肩膀越过诃仁继续往前走。她侧头看了眼,看见乌玉胜让她不被雨水淋到,又避免触碰到她肩头的伤口,因此大半个身子都淋着雨。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底的乌青,又在乌玉胜低头时收回视线,沉默地往前走。
一旁的诃仁大“哎”一声,跟在她身后又窜到她面前,将正面朝着她,倒退着步子往前走。
诃仁挑了挑眉,问道:“怀宁殿下,你不好奇我怎么跟来了?也不好奇为何不阻止你们去霞山谷?”
朱辞秋看着他滑稽的模样,笑了笑,“因为你闲。”
刚说完此话,诃仁身后出现一块石头,碰到石头的那一刻,他巧然转身,落在她身旁。
乌玉胜毒刺一般的目光掠过她刺向身旁的诃仁,但诃仁装作看不见,仍旧待在她身侧,先是拧了拧身上的水渍,又抱着胸将伞递到另一只手,靠着她的肩膀低声开口:“看在我俩坦诚相见过的份上,我便告诉殿下,我为何来此。”
她头也不扭,轻笑一声:“哦?”
但诃仁刚想继续往下说,乌玉胜便停住步子,将她也按在原地。然后便伸出脚,踹向诃仁,让猝不及防被踹了一脚的诃仁远离她身侧,他又侧头看向她,冷笑一声:“坦诚相见?”
“对!”诃仁抖了抖腿上的泥土,咧着大大的笑脸,“想当年,我们浑身湿透,坐在火堆前晒衣裳,我还烤了条鱼给殿下吃呢!”
“我没吃。”朱辞秋反驳。
“那你总看见我右臂上的胎记了吧?”
“没有。”
诃仁不乐意了,又跳到她面前:“你怎么看完就翻脸?!”
她感觉到肩膀处的大手一直在颤抖地想用力握紧,却又忍耐着。
“好歹我也救了你两次,不说以身相许,也要对我客气点吧?”诃仁举着伞,想靠着她。但乌玉胜却带着她一把躲开,二人越走越远,于是诃仁又在身后大声道,“如果我不跟来,你俩连霞山谷口都找不到!”
朱辞秋顿了下,想回头看一眼诃仁,却被乌玉胜的大手掰过头,只听他冷声开口:“他自愿做路引,理他做甚。”
“你不怕他因此不来了?”
“他只是嘴贱。”乌玉胜淡淡开口,垂眸看向她,指尖摩挲着她肩上的衣料,语气也变得有些危险,“我也很好奇,殿下与他,究竟是怎么坦诚相见的。”
“你觉得呢?”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她发现乌玉胜如今在她面前连跟诃仁装不熟都不装了,明摆着告诉她,他与诃仁十分相熟。
看来这几年,这厮在南夏的势力比她想的还要多。
是她小觑了他,也高看了乌图勒与乌玉阙。
乌玉胜率先抬头别开视线后,轻声开口:“是他胡说。”
诃仁见她与乌玉胜都不再说话,只闷头往前走后似乎觉得无趣,停在身后吹了声哨子,便有一匹马从后而来。诃仁扔了伞,大步跨上马背,迅速从她二人面前穿过,只留下一句:“我先行一步,你俩慢慢在这雨中调情吧!”
在马蹄越过她身旁时,乌玉胜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至他面前,而他自己挡在她面前,挡住了诃仁故意溅起的泥渍。
朱辞秋看了眼乌玉胜,又看了眼跑不见影的诃仁,冷声道:“真是浪费我的一把好伞。”
乌玉胜轻“嗯”了一声,便又沉默了。
天逐渐暗下来,雨势也渐小。雨彻底停后,天也彻底暗下来。
乌玉胜这才吹了声哨子,他那匹黑马便从一旁窜出来围着他转半天,好像在说他终于肯骑它了。
雨后的夜色朦胧而寂静,朱辞秋除了能听见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外,还能感觉到身后乌玉胜沉稳的呼吸与心跳,他将她包裹在温暖的怀抱中,让她感觉不到夜里的冷风。
不知骑了多久,乌玉胜驾马的速度变得缓慢,朱辞秋隔着帷帽,看不清前面。
直到乌玉胜拉着她下马,走近霞山谷。她终于清楚地看见前面那如断崖般的沟壑,巨大的沟壑将草原割裂开来,就像是被天斧劈开的土地。她摘下帷帽,站在沟壑的边缘往下看去,深不见底,看不见任何东西与光亮。
沟壑下面,就是霞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