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一定要知道他在何处?”
诃仁回过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眼底狠戾暴露在明面上。
他一步步靠近她,将她逼至角落。食指与中指夹着匕首,另一只手按住她手腕,强行从她手中抽出匕首,将匕首左右翻动两下,又还给了她。
“这些伎俩威胁,可伤不到我。况且现在这情况,我劝殿下还是先与我和平相处吧。”
“首领大人说得是。”她收回匕首,用下巴点了点门口,“我只是想知晓,乌玉胜去哪儿了。”
“怎么,殿下就如此离不开你这位明面上的丈夫?”
朱辞秋闻言,眼神不自觉一凌却又立马转为平常模样,笑道:“你说得不错。”
诃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你这样的话可别叫他听见了,不然照他对你余情未了的样子,怕是会当真的。”
她沉默须臾,也扯了扯嘴角,冷静开口:“乌玉胜,出事了。”
这下诃仁是真的愣在原地说不出话了。
她不用看现在诃仁的脸色,只睁开眼的瞬间没有看见乌玉胜,便知道他出事了。
这样的情况下,乌玉胜绝不会将她扔给诃仁,亦不会让她独自一人待在此地。
说来真的可笑,分明该互相为仇敌的两人,却又格外信任彼此。她不得不承认,睁开眼那一瞬间,未听见乌玉胜的声音那一刹那,她是害怕的。
就算表面上说的再难听,做得再绝情,就算再不愿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她都无可避免地因身处陌生之地时,他突然消失而感到不安,与害怕。
“霞山谷有个规矩,不知道殿下是否知道?”诃仁忽然开口,未待朱辞秋回答,他便自顾自往下说着,“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母赫族有个私生女,她母亲曾是霞山谷的药师,所以你赌那私生女知道霞山谷的路。你义无反顾地吃下回转丹,是用命在赌生路。”
“但殿下,乌玉胜不是傻子。他猜出你身上有毒,让我在西岭守株待兔,以防你做些不要命的事来。事实也证明,他赌对了。”
“在这里,只有他最珍视你的命了,只有他,想让你活着。”
诃仁转过身,走至门口,将手覆在门把上,头也不回地说完最后一句:“而殿下你,也知道他猜出了你身上的毒,所以又利用他。我说得对吗?”
他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将门打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吵得她心烦意乱。
几乎是本能地跟在诃仁身后,连四周都没有仔细观察,只随意掠过几眼便垂眸看着脚下的路。
诃仁说得没错,在乌玉胜将她带到杜大夫处时,她便已经猜出他不只是为了替她疗愈手伤。而她内心里,其实也并不想叫他知道此事,所以将这些猜测自欺欺人般全部抹除。
再到诃仁将她从西岭带走,她猜出绝非偶然相遇,却并未往乌玉胜身上想,直到入了巫族才做了猜测。那巫族老大夫来替她把脉时,她也真心想瞒着乌玉胜,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只如她当时所想那般,不想叫第二人知晓此事。
也只是因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欲依靠旁人。
她抬起头,看向四周暗中打量她的霞山谷的人,最终将视线定在面前诃仁的背影上,几近无声地开口:“这次,我未利用他。”
诃仁脚步似乎顿了下,又继续往前走。
她被诃仁带着穿过灯火通明的间间木屋,走到一处被众人围着的巨大祭台处。
诃仁吹了声口哨,那些包围着的人们自觉让出一条空道,她又被诃仁拉着往前走。
祭台并不昏暗,反而明亮得有些过分。那些火把聚集在中心,照亮祭台中央处,跪在地上的,上半身赤裸的人。
那是乌玉胜,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她来了。
两旁站着手持倒刺长鞭的男人,对面是花白胡子的老者,正举着竹简念念有词。
而此时乌玉胜背上已经有了许多交叠的鞭伤,血渍沾满整个背部,也滴落在地上。
朱辞秋与诃仁被拦在一尺外,她听不清老者在念什么,也听不懂。她眼里只能看见那些血渍与横贯在乌玉胜整个背部的鞭伤。
“这叫献礼。”诃仁在她身旁小声开口,“外族若想在霞山谷解毒,便要本族人献礼,受百道倒刺鞭,听礼师诵读三个时辰,未倒下者,便有资格引外族来此解毒。”
她这次,是真的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几瞬,“为何,外界从未听说此事?”
“鲜少有人来此,自然无人提及。”诃仁冷笑一声,“你知道,上一次来此受献礼之人是谁吗?”
她此刻无甚心情同诃仁一问一答,于是身旁的男人自顾自回答:“是乌图勒。”
听见这四个字,她的视线才从跪在中央的乌玉胜身上移开,看向诃仁。
“二十三年前,乌玉胜母亲身中剧毒,是乌图勒闯入此地受献礼救回了她,也救了乌玉胜。不然,早已没有乌玉胜这个人了。”
跪在中央身上血淋淋的男人似乎感觉到什么,在老者停顿休息时转过头看向朱辞秋的方向。在乌玉胜看清她时,她也看清他脸上的惊异,也看见他朝诃仁使着眼色,想让诃仁将她带离此地。
但诃仁无动于衷,她也无动于衷。
随后老者便又开始诵读,身旁握着长鞭的男人挡住乌玉胜的视线,也叫朱辞秋看不见他了。
诃仁沉默了一会,又开口:“若我不带殿下来此,殿下一辈子都不会知晓此事。”
“我已经告诉过殿下,乌玉胜当年是逃出南夏的。他在大雍的七年,是真把自己当穆家人。”他顿了顿,侧头看了朱辞秋一眼,“分明是你们大雍自己人内斗,你却要让他险些丧命。怀宁殿下,你午夜梦回时,良心可曾难安过?”
朱辞秋抬眼,看着替乌玉胜抱不平的诃仁,又看向祭台中央,冷淡开口:“他没长嘴吗?需要你来替他解释。”
诃仁愣了下,随即笑出声,“殿下还真是,冷血之人。”他叹了口气,啧啧两声,“当年若非杜大夫路过救之,他怕早已是你剑下亡魂,饶是救下也未好到哪里去,至今心脉不全需时刻吃护心之药。可他却仍对你不死心,知道你们大雍豺狼虎豹如洪水猛兽般,不顾乌图勒反对仍要你做和亲公主与他成婚,只为保你一命。”
“奴营的那场火,我还挺希望你被烧死在里面。”诃仁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情,“那日你猜对了,是我设计的,我觉得你这样冷血的女人,会耽误我们的大事。但他竟然放下王族之事,直奔你而来,还来得如此快,我想杀你,都杀不成。”
“我佩服你,但更想杀了你。你活在世上,会让乌玉胜失去理智。”
朱辞秋沉默须臾,声音平淡道:“说够了吗?”
诃仁嗯哼一声。此时老者的诵读声忽然结束,乌玉胜两旁的男子站开,又举起手中倒刺长鞭。
她思绪被那两人手中的长鞭牵制些许,长鞭挥舞在空中,破空声在她耳畔响起,就像是夏日闷雷般猛烈。
本就血迹斑驳伤□□叠的背部,又新添一道又一道鞭伤。鲜血将倒刺鞭染红,也将她的双眼染红。
她垂眸一瞬,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止不住地发着抖。胸口就像是洪水决堤般,让深处的血肉倾泻而出,将浑身上下的痛感散发到极致,心口被血肉填堵,被揪成一块,让她喘不过气,连牙齿都在止不住发着颤。
诃仁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又嘲讽地笑了两声,“原来你并非毫无感觉。”
他伸出手捏住她的后脖颈,让她抬起头,继续看着乌玉胜受刑。
乌玉胜半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但背上血肉横飞,血渍四溅,就像在把他往死里打。
打了二十鞭,两旁的男人停了下来。
她死命挣脱诃仁的束缚,扭头看向他,学着他的模样冷笑道:“我该有什么感觉?太可笑了你们,以为这样才能让我心软不再与你们作对?”
她抬手指向乌玉胜,盯着面前沉默的诃仁:“他在大雍七年,从未说过他的身世。与南夏打仗时,公然与乌图勒密会,被关狱中两月之久从未有过一句辩驳,我千里奔去,他却只叫我信他。”
不只是被诃仁所说的话刺激到,还是因为乌玉胜背上的伤,让她情绪渐渐有些失控,那些埋藏在心底许久的事情霎时奔涌而出,她压着声音,语气有些撕裂,“他是少了舌头还是断了手,需要你来替他解释?穆家人因他灭门,十三州因他而失,你们族人至今将我的子民作奴隶,你在这里替他喊冤?”
她突然觉得这样一直翻旧账很没意思,语气渐渐歇了下来:“但凡当年他解释清楚一句,对那些口诛笔伐的文官澄清一句,我都能保他一线生机。可他没有,他在保着那个我不知道的人,为了那个人,他宁愿死,宁愿将守了七年的十三州拱手让与南夏。”
“你——”诃仁有些愣怔,眼睛睁大些许,“你知道他——”
她抬起头,眼中冷然又绝情,“我知道。”
诃仁静默地看着她,面上表情变幻莫测,“那你还将他——”他忽然反应过来,看了看乌玉胜,又看了看她,觉得很荒谬地笑了两声,“原来你也是个不长嘴的人。”
朱辞秋扭头不再看他,只看向刚受完刑想要扭头看向她的乌玉胜。
火光下,满是鲜血与伤口的背部愈发狰狞可怖,乌玉胜面色惨白,她能看清他脸上细密的汗珠与溅在脸上的血渍。
分明身上的伤口都已经那么多了,却还要给她使眼色让她快点离开。
她却不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伤口。乌玉胜已经痛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身体也直不起来了。
“怀宁殿下,我只替他再问最后一句。当年乌玉胜坠崖后,你可曾去寻过他?”
她头也不回,右手因为紧紧攥着衣摆而疼痛难耐,但她也并不想松开手,“我也问你一句,你与他,是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