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梅娘身子没那么不堪,她也还时不时去梅苑玩过。
那时候,美人如花似玉,揽着秋千绳子在花下闭目养神。秋鸢初见,差点以为那人是头顶上满树的血梅成了精,不似人间凡尘。
那时她就知道,为什么爹爹总是把这位美人挂在嘴边了。
后来爹爹对她的关爱,变成了另一种奇怪恶心肮脏的东西,她也变了。
她不再觉得美人是纯洁的树的妖精,而是觉得她和她身上,都流着腐烂发臭的血液。就像地里腐化得发黑得落英。
这个最美的女人,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一块烂疮。
她一定要美过这个人,一定要……那时候年轻的她还不知道一定要怎样,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赢过她。
自己是爹爹最宠爱的女儿,呵——怎么也比她强。
比她强。
太阳落山了,丝竹声又响了。
今日不同往时,管弦幽幽呜咽,诡谲地像是谁的送葬曲。
梅娘早早就让小铃铛沉眠休息了。
今日宴后游戏,不再是男客女眷各玩各的。众美人挨个儿上台献艺,唱曲的唱曲儿,跳舞的跳舞。
梅娘的裙裾,在舞台上开出艳丽的花。
晚宴结束,柳宏图左拥右抱,梅娘跟在最后面,微笑着将这些女孩和自己,一起送入柳宏图的房间。
她从李医师那里偷来一味,足矣在短时间内杀死修士的奇毒。那是那人敢为柳宏图做事的底气,是他保命的东西。
但柳宏图生性狡诈多疑,普通的下毒手段一定没有用。
这是她的整个谋划中,唯一下手的机会。
不成功便成仁。
而且她对秋鸢撒谎了,她谎称自己对秋鸢也下了毒,若她不想死,就要帮自己。
这样,就算她自己失败,她也算是留了后手。
下午半响待在秋鸢的别苑,她就只做了一件事。
她逼那孩子去看清柳宏图的“宠爱”,是个什么东西。
本来今夜来她们俩就够了,但秋鸢那孩子一不做二不休,又拉来了几个人……
屋内衣衫乱飞、荒谬无度。
一切都足够幸运,纵使梅娘这个莽撞的计划胆大包天、布置漏洞百出。但好在柳宏图根本不防备。
他没有一丝防备。
屋顶上,一个外来者独坐,没有惊动任何幕布之下卖力演出的男女。
闻声和宋敛霜知道,这场剧目,已经要演到尾声了。
……
然而在某一瞬间,屋顶上坐着等待的两人,眼前忽然出现了室内的情景。
这个视角像是在床尾,可以看到摇晃的窗幔,和铺展的黑发。
“小铃铛醒了。”宋敛霜说。
小铃铛看到了。
她们眼前,是她的视角。
而且由于这是梅娘的障,梅娘后来也肯定知道了,小铃铛看到了这一幕。
梅娘最不堪、最不想让小铃铛见到的,最血淋淋的现实。
被小铃铛看见了这一切。
……
梅娘眼瞳变成幽深的紫红,魅魔的血脉能力,被不知不觉运转到极致。
她马上——就能把药,送到柳宏图口中了。
可是她却僵住了一瞬。
紫红的眸子带给她魅惑别人的能力,也带给她看见虚灵的力量。
她用嘴渡过毒药,鬓边却被两滴泪水浸湿了。
药效还没发作,柳宏图还在快活。
梅娘却突然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
她睁大了眼,即使这样,她也睁大了虚焦的双眼。
她知道,那个虚灵不知道自己看见了她。
原来小铃铛就是那个小丫鬟啊……前些时候为她死去的那个丫鬟,小林。
她看到小林的魂魄,分明薄到只剩下一层若有若无的虚影。
她感觉到,在她能看到小林以后,她感觉到饥饿。
原来在那些极度饥饿的梦里,眼前出现的食物,让人饥不择食的珍馐,是真的啊。
她是吃到了些什么……餍足后满足的甜梦……她是吃到了些什么。
小铃铛的虚弱,一直一来原来都和别人没有关系啊。
就是她,她在无意中,蚕食了另一个人的生魂。
就是她。
她冲着那个方向动了动嘴。
她想问那抹虚弱得近乎消失的魂灵,你……疼吗?
可她问不出口。
梅娘干涸的眼眶里,再没有泪水、没有顾盼的神辉,没有光照没有下雨,没有绿叶没有花草,没有天没有地。
她看进一片虚无。
虚无之地住着被她亲手吸食干净的——她最珍爱的魂灵。
那魂灵在笑,皱着眉笑。
她的脸圆圆的,酒窝只有一边,笑起来本应该是甜甜的,糖块儿似的、小糕点似的。
她的睫毛长长的,和她的头发一样乌黑,眼珠子也是乌黑乌黑的。以前总是蒙着一层畏畏缩缩的阴翳……被水洗过之后却很亮,很亮很亮……像清晨第一缕照在梅花树上的阳光。
“天怎么还不亮?”
怎么还不亮?
这一切,怎么还没有结束?
小铃铛醒着,听到了,可她不想让梅娘知道她醒来了。
她飘到梅娘脸庞旁边,亲昵地做了自己很想做的事。拿并不存在的鼻尖,蹭了蹭那个人。
她很想告诉她,天亮了,很快的,天马上就亮了。
告诉她别害怕,别愧疚,别……折磨自己……天一亮,就大步朝前走吧……
可她不能出声。
在她靠近的时候,梅娘干涸的眼睛,再次流出一滴泪来。
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脸问那缕魂灵,痛不痛。
可将散的魂灵将她无声的呼唤看在了眼里,以为她痛、以为她苦,以为她恨不欲生。她轻轻阖上了眼。
即将消散的灵体落下一滴泪,凉凉的,和梅娘眼角的那滴融在一起。同样的重量、同样的烈度,从此再不分你我。
小林虔诚地替梅娘吻去了那滴泪,百般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发。
深深注视着那双无法聚焦的、紫红的魔之眼。
啪嗒一声,脚腕血扣上绑的白玉纽陡然碎裂,从中间炸开。
魔眼让梅娘看清楚了,那白玉里面,没有一丝一毫温养魂灵的灵气。所谓“阴玉”,就是一粒成色都不如她随手赠给下人的普通玉石头。
梅娘的手忽然在半空中挥舞起来。
像是在抓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魔眼的颜色愈加纯粹,柳宏图动得更加疯狂,恨不得死在肚皮之上。
梅娘生而为魔的那一部分,被源源不断地力量灌注。
她却拼命地向虚空抓去,似是在挣扎、在抗拒,在说不要,又像是在挽留,在想要谁别走、留下,不要离开。
最后的最后,梅娘被额上印的一个无形的吻,定在了原地。
垂下了手。
虚弱的魂灵已经不见了。
床上只剩下一具半魔的空壳、尸体。
整个幻境为止静止了一瞬。
那一刻树止风息,倾倒了一半的水留在半空。
屋顶上唯二能动的闻声和宋敛霜,飞身躲到屋后假山的山石之后。
下一刻,魔气的漩涡从房中陡然炸开。
灵流飞速往漩涡里钻。
血脉一朝完全觉醒,大魔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