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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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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卿第三次见到康安安,倒没有显出初见时的惊慌或者再见时的愤怒,却是满脸迷茫之情,他站在荷花塘边,看起来很是落寞无助。

“我好像有些变了。”他喃喃地说,“很多时候我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之后也记不起来。”

“死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康安安轻轻道,“要知道失去精魄的肉身只是一具躯壳,等待腐烂的尸体而已;同样,脱离了肉身的精魄,也会渐渐混沌起来,最终只余一缕怨气,所以你越来越不能记得之前的事情。”

“确实,我昨天好像看到了你,但我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舔那个叫陈平的人的脖子。”康安安冷冷道,同时仔细地打量他的表情,感觉并不是假的,“难道那个就是害死你的人?”

他不响,低着头想了一会,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劝你去归墟之境的度朔使。”康安安不想瞒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强留在此处还是为了报仇,可报完仇以后又能怎么样?这一世已经完了,再不甘心也没用。不轮回到下一世,你就是四处飘荡的精魄,并且会慢慢遗忘一切,最终会越来越混沌无知,难道你想变成个毫无记忆的东西?”

“我,我就是想报仇啊!”他凄凉地,委屈地低吼起来,“我是公子的远亲,出身书香门第,读书上虽然算不得牛角挂书,悬梁刺股,也算是勤奋好学,先生和公子一直很喜欢我做的文章。可是这群无法无天的小人,不但成日里欺负我,把我书袋里灌粪水,颈子里塞蚯蚓,这些都还罢了,公子不在的时候,他们动不动罚我跪在门口顶痰盂,给他们比赛吐痰当耙子,肆意欺凌,唉,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不会去告诉公子啊呀?我不信公子肯放任不管。”康安安觉得他真是做鬼都做不大,“这点小事就值得你去上吊?”

“唉,我的姐姐呀,你且听听他们对公子的称呼,便知道平日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了,纵算告诉了公子,不过骂几句的事,我的处境可就更惨啦!”他边说边擦了擦脸,好像自己还能落眼泪似的,“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他们油腔滑调满嘴谎话,还能讨得公子的喜欢,我恭敬有礼,事事小心,成日还要提心吊胆的,唯恐一个错处就被人责罚了去,公子温润如玉,也没功夫管我们下面人口角咀唔。”

“你为什么临死的时候穿了件红衣服?”康安安一直很奇怪,明明是个懦弱无能的少年,根本达不到戾魅的标准,之所以戾气这么盛,全靠了这袭红衣的催化,便问,“是谁教你的吗?”

“没有,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人教我,穿这件衣服,是因为这是我最好的衣服呢。”王卿怜惜地掸了掸身上,像是还能从上面掸掉什么灰尘似的,“这可是公子指了布料给我做的,虽然他们都笑话我,说我穿得像个蹩脚的新郎,可公子说很好看。”

王卿越说声音越低,捂着脸呜咽:“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谁不是父母生养的娇儿,会疼痛会难过会流血,为什么就这样不肯把我当人看待?只要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整个人就像是被他们捏在手里,一句叫唤,一声咳嗽,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并且不管我说话或不说话,最后总会引来他们的嘲笑踢打,后来……后来又出了那件事,他们更拿到了我的把柄,一个个得意得脸都歪了,说要慢慢地炮制我,让我生不如死,你看,我活在这世上天天都像是在煎熬,还有什么盼头?

“你怎么会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康安安奇怪,这个木头人还能犯错?

“算了,都过去了,就像你说的,这些小事都不值得什么。”他不肯说,垂下头,喃喃地自语,“对他们来说,都是小事情,是我自己没用,身后又没有父母兄弟族人帮衬,周围也没有一个朋友,他们才敢这样随意作践我。”

“可能还是因为你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才不容于他们眼前。”康安安想着方才陈平吴惠那股子灵动活络的腔调,端得击玉敲金,百伶百俐,确实是比眼前这个枯燥乏味的书生有意思多了,无奈的是,有趣的坏人和无趣的好人之间,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前者。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惨啊!”他哀哀地连声说,康安安突然瞪起眼,惊觉起来,这种自我催眠式的哀号其实是最危险的,会令他的怨气越积越重,加速催化成为戾魅的速度,不行,不能让他沉迷到这种仇恨中去。

“可是你有把握报得了仇吗?”她问他,“活着的时候他们就气势汹汹,处处比你强上一头,现在你连肉身都没了,靠近他们都困难,怎么报仇?”

“我,我不知道,你不是说我昨天还舔了陈平的脖子吗?我怎么觉得我越来越能近他们的身了,或者我可以等到他们老了病了,阳气薄弱的时候,再去做些什么,就和……就和沈绣娘一样。”

康安安一听,顿时头大了,虽然这个笨蛋还不明白自己快要化为戾魅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产生变化,并且有信心靠时间去和这群人做个长期战斗,毕竟游魂有的是时间,在这一点上,确实比人有利得多了。

“不能再等了,谁让你这个笨蛋临死的时候穿了身红衣裳,困住了所有怨气怒气,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化作戾魅。”她想了想,还是准备和他摊牌,“等你真正亲手害了人,铸成大错,归墟也容不下你了,我更不会再好言相劝,到时候咱们公事公办,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啊,原来我还能杀人呀?!”王卿大惊,后退半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怪不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一样了,昨天我的手心里还有黑气出来呢。”

岂止何止是手心,就是现在,康安安也能看到他头顶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极其细微,再过几日,恐怕他成为戾魅的特征会越来越明显。

“你可想清楚了,就知道你会打如意算盘,准备先报了仇先斩后奏再等发落,记住!戾魅是不能转生的,根本进不了归墟之境,只能被打散精魄。所以过了这个期限后,人间就是你的终结。”

康安安决定拿出度朔使的威严,干净利落地把他收拾了,本来人世间的纠葛与她无关,她就是个跨边境完成任务的,做一单算一单,度朔使做到一定功绩就能升职为区域总管,就是吴镜大人的地位,可以任意调配归墟之境的法曹、内外度朔使,还能混到人间自由走动,这里伙食好,能满足口腹之欲,所见所闻又缤纷多彩,比往终年阴寒冰冷的归墟强多了。

“我,我要好好想想。”王卿老实巴交的比着手指,“就这么下去了,我心里不甘。”

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康安安把眼一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想要了却什么心愿就痛快说出来,咱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解了你的心结。”

“我想……”

“我劝你想得最好简单一点,容易一点,别想着让我去做杀人的勾当,我是来化解矛盾的,不是来替你买凶杀人的!”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去找一件东西。”

咦?这么简单!康安安不可置信,莫不是老实人都这样纯良朴实,谈判的时候连敲个竹杠都不懂?

“我……有些东西放在公子的书房暗柜里,你能不能帮我去取过来?”

“没问题,那是什么东西?”

“公子的旧书袋。”

上学堂的人当然需要书袋和书箱,平时毛笔、墨、砚台、纸张等都装在书箱里让小厮们提进学堂,重要的书本以及功课则会放在书袋里,也算是读书人的贴身之物,康安安奇怪的是,王卿这种书呆子,居然对公子的东西执念这么深,难道那书袋里藏了什么秘密?不过好在书房本来就是她的地盘,毫不费力的事情,不答应白不答应。

公子的书房平时有专门的婆子打扫,秀月和康安安只负责端茶递水、整理物什、奉客传话等事,秀月是最早来书房听差的大丫头,康安安是去年才被公子点名使唤的,想不到后来者居上,竟然常常得些赏赐,公子也特别喜欢找她说话,怎么不由得秀月心里怨恨?但她也是个心机深沉的,表面上一概不露出,只想着办法撺掇锦纱出头,反正那丫头有气性没脑子,好差使。

可惜绵纱是个园子里的粗使丫头,白天的时候进不了书房,秀月窝着一肚子火瞧着康安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时翻翻这个,弄弄那个,心里极其厌恶,忍不住道:“你这是算在理东西?”

“嗯。”康安安其实一直在等她走开,好去找王卿说的旧书袋,和这具肉身之前的主人不同,她很知道秀月的龌龊心思,像这样两面三刀惯会暗地里使绊子的女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其实只是时候未到,以后去了归墟之境,法曹一笔笔功德罪孽都记在本子上,自会上报归墟府君决断判刑,不是铁树穿身就是进油锅洗个澡,迟早有因果报应,故此都懒得搭理她。

“真是惜言如金呀,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我觉得你连脾气都改了。”秀月和程九暗地里讨论过,这丫头实在不简单,几十大棍都没解决她,不但没死,连个残疾都没落下,一个多月就没事人一样了。更奇怪是,整个人的行事风格都不同了。

可惜,康安安还真不怕她找岔,闻言皱起眉头,索性转身过来,眼直直地瞧着她,“我的脾气是改了,那你呢?是不是也该改改脾气,给自己积点德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秀月立刻跳来,恼怒,“休要出口伤人,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何秀月可是府里数一数二的妥当人,从来没有半点错的,连夫人都赞我识道理懂大体,哪像你这个贱人惯会轻薄无耻,再敢诋毁一句,小心我去禀过公子,再把你拎出去打几十大棍!”

“你去呀。”康安安手一指,“公子在学堂上课,你若着急,直接去夫人那里告状,顺便把程九也叫出来,反正你们都是一条路子的,他上次是没打死我,说不定这次能做到。”

“你血口喷人!”秀月虽然有点心虚,不过她也是个厉害角色,嘴硬心更硬,当即冷笑一声,“有什么证据敢如此信口雌黄?既然撕破了脸,咱们也别放过手,这就去夫人那里把话说清楚,瞧瞧夫人是肯信你,还是肯信我!”

呵呵,野猫子生大疮儿,挺能(脓)的呀!康安安气笑了。

从来奸恶势利之人都是心里有把算盘的,谁可以欺负,可以欺负到什么地步,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这个秀月估计以前是把康安安欺负得狠了,完全不放在眼里,很有一露头就要往死里打压的架势,过来扯她的衣服,“走,跟我去夫人那里讲道理。”

康安安手一挥,她是什么力气,来自北阴拘魂的力气,秀月直接被扇到墙上去了。

“啊!你敢打人!”她痛,狂叫。

“我何止敢打人。”康安安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眼睛却不笑,沉着尸的水塘似的,有股子阴冷的死气,慢慢笃步过去,自上而下地看住她,“昨天晚上你和程九在门外说话我都听到了,外头有个人托他办事,打着国公府的名号可老爷公子其实都不知道,跑趟腿的功夫就能得十两银子,他说先存起来以后好迎娶你过门,不过我猜你未必想嫁他,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秀月脸上如霜打的蔬菜般,整个蔫了下去,康安安的眼神更是令她害怕,几乎就不是个带感情的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吃力地顶了一句,“胡说,哪有的事!”

“那人姓陈,是隔壁东街柳条巷的人家,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递个事帖到刘招宣府里,让国公府的人送过去就成,想来刘招宣瞧见送帖的人自会明白里头的斤两。”康安安学着程九的口气,把昨天半夜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你说,程九办了这种事,若是拆穿出来,会有什么下场?咱们老爷又是最严整正直不过的,肯定很厌烦利用他的官名捞钱的小人。”

本着除草不留根的原则,康安安悠闲地欣赏着秀月惨白的面孔,最后再加一句,“本来这全是他自己办的蠢事,根本牵连不到你,可是谁让他喜欢你,硬要把银子给你收好,你也是太贪心,不想嫁给他,又留着他的东西不放,这下可倒好,拿起赃来两个都逃不掉!”

秀月瘫倒在地,再不敢说一句话。

康安安说:“咦,怎么还赖在地上不走?我今天心里有点烦,不想看到你。”

房间里没有人了,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翻找起来,公子好整洁,东西本来就理得干干净净,整面墙的书架上书本都码得整整齐齐,公子有个读书人式的怪脾气,无论是谁,都不能碰他的书,如果发现一律打出府去,平时书房只有康安安和秀月两个才能进出,两个更是相互监管,离书架远远的。

按照王卿的指点,她踩着椅子找到最上层的整套《太平御览》,手指顺着点过去,果然有几本触手特别轻,取出一看,原来是几个空纸皮壳子,露出后面墙上的暗门,打开暗门,墙壁里面果然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书袋,她取出仔细一看,叠着几张纸稿,下面还有只锦帕包裹,用手一捏,似乎是些零星的小物件。

康安安也是出于好奇心,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个书呆子死了都放不下,她掏出来瞄了几眼,忽地瞪大眼,嘴角浮出个古怪的笑。

谁说老实人可靠!老实人心里想什么,你可能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康安安摇头苦笑,这些个稿子怪不得对王卿意义非凡。

晚上她拎着书袋去见王卿,这次倒是不难,在后花园的石洞里找到了。

“你找到了!”王卿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不知是欢喜还是害怕,竟然有些犹豫不决。

康安安笑起来,“就凭你现在这个模样,你要它有何用?我猜你就是想毁了它吧?”

“你看过里面的东西了?”王卿见她揶揄的表情,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脸色顿时惨白,“这里面有什么啊?你看到了什么?”

“呵,你还有脸说”。康安安取出纸稿朝着他面前一晃,“红衣雪肤,□□玉踝,罗裳半解……你们读书人喜欢写这种功课?”

“这,真的有这个。”王卿瞪着那张纸稿,表情十分奇怪,仿佛如梦初醒般,过了许久,长长叹口气,认命似的垂下头。

康安安忽然觉得不对劲,一般被人发现自己的丑事,不是应该羞愧害怕恼怒吗,大不了挥袖而去,怎么都不至于心灰意冷吧,她冷静下来,仔细分析道:“你原先并不知道书袋里有这些东西,你希望书袋里是空的?”

王卿避而不答,抱头道:“你别说了!谁要你多事!”他呆怔怔的,面上一会儿痛苦,一会儿绝然,各种奇怪的表情混合在一起,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可能还是我想多了,书袋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康安安粗略地看了一眼,说:“好像还有其他的纸稿和一包物件。”

“暗柜里放的都是公子最重要的东西,若是找不到了,他会生气的,麻烦你能不能再把这个书袋再放回去。”

康安安沉下脸:“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闲啊,还是觉得我上辈子欠了你足够多?”

“你不肯?”他惊慌。

“还是先答应我的要求吧,等你去了归墟之境!我就立刻把这玩意儿还回去,反正我留它也没用。”

他犹豫了半天,扭捏着说:“可是我,我还没报仇呢。你放心,等我报了仇,就跟你下去。”王卿把心一横,抬起头,“到时候就算是被打散精魄,我都不在乎!”

哦哟,真是不怕不要钱的就怕不要命的,书呆子一旦固执起来,毫无商榷余地。

要是让他顺利转为了戾魅,惊动到国公府,不但康安安的第一个任务就算彻底失败了,还必定受到吴镜的批评惩罚,更重要的,戾魅是没有心智的,他现在说自己肯下去,那个转化后的东西肯定翻脸不认人。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康安安抖了抖手上的书袋,“别以为我给你找东西,就是真的相信你,再敢废话,我明天把这东西传出去,再听周围的人怎么笑话你家高洁无双的公子!”

“唉,你不要冲动,其实这稿子与公子无关,都是我的字迹。”王卿急道,“以我现在这个模样,你就是拿出去公开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咦?康安安奇怪,“如果这是你写的诗词,怎么会放在公子那里,既然已经不重要,为什么还要我帮你偷出来?”

王卿不说话,看着她手中的袋子,咽了口口水,轻轻道:“我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求求你还是先还回去吧。”

“笑话。”康安安把手一缩,“你不听我的,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突然见到王卿眼珠一翻,整个冒出血红色,他脖子一僵,脸色发青,头顶冒出黑气,指甲迸出几寸长,竟是要变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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