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阳光刺目,照见念念那点难以示人的私心,蒸腾出的水汽随风四散着,她仿若身处氤氲,被妄念和清醒两向撕扯。
她幡然醒悟,原是妄念深种,越来越想在二人之间,加上一个和字。
想要那一点、又一点、再多一点的牵连。
原来感情中的“贪”比棋局中的更为致命。
念念轻扬起拳头捶打脑袋,不住地责问自己:“别忘了你的身份。”
清醒的认知提醒她早已许了人家,纵然不喜未来的夫君,逃婚离家,终归是要回去的,那桩婚事吹与不吹,她与厉云征都绝无可能。
念念埋头沉思着往前走,未在意周遭变化。
忽感胳膊一紧,一双大手强而有力地将她带离地面,紧接着撞入一人怀中,鼻尖传来熟悉的味道,隐隐混着十灰散的气息。
她认出是厉云征。
厉云征不爱半遮半掩地揣摩事情,在薛神医处寻不到答案索性跟了出来,欲找她问个清楚,见她止不住哭又不敢上前,一直默默跟在身后。
眼瞅着她晕头闯入射箭场地,脱弦的利箭直直飞过来亦全然不知。
好在他反应迅捷,将她拉离危险。
这小姑娘好像从未让他省过心,厉云征既生气又关切,语气如同责问闯了祸的云行。
“不要命了!”
念念被他圈腰抱着,脚尖将将够着地面,身体缺乏着力点,只能尽力贴着他。
她闻言抬头,眼含泪花地凝视着厉云征,满腔委屈和渴望如岩浆般涌动,一颗心被煎熬地生疼。
抬手想摸一摸这张使她饱受折磨的脸庞,却僵持在半空中。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试图以水灭火,平息她的热切。
她不能,不能再逾越了。
旁边汇聚起一帮看热闹的众人,围观着英雄救美后的默然相对,心里暗道郎才女貌,却无人敢当厉云征的面起哄开玩笑。
除了石风。
他今日的耻辱未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调侃厉云征,怎可轻易放过,悠悠然飘出一句:“不愧是大将军,出手就是一出好戏”打破了寂静。
厉云征立马松了手,瞪向石风,“少贫嘴,都散了吧。”
诸人见他面露不悦,皆不敢触霉头,尽数散去。
念念失了依托,踉跄着后退两步稳住身子,不再看厉云征,转身欲同大家一同离开。
“你站住。”
主帅大帐内,念念双手叠放在膝前,端坐在交椅上看不远处斟茶的人,内心直打鼓,揣测不出厉云征为何唤她来。
因为她的话?
还是因为她频频惹他丢颜面?
厉云征未唤旁人,亲自斟茶端到她面前,道:“本将军从前若有得罪姑娘之处,以此茶做赔礼,望姑娘海涵。”
念念设想他会斥责,会恼怒,会疑惑,不料他竟如此郑重同自己赔礼,呆呆地摆手:“将军未曾得罪过我。”
厉云征见她不接亦不执着,将茶盏放在几桌上,拂衣回主位坐下。
“既然如此,姑娘可否解释一下,为何说本将军欺负了你,还责本将军为笨……”笨蛋一词到嘴边忽觉是幼稚之语,他说不出口,遂咽回去一半。
“我,我不是……”念念实在难以解释,支支吾吾半晌,泄气道:“是小女子失言。”
“因银镯和胡人之事,本将军确实对你心存疑虑,你若当真有委屈,亦可明说,本将军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厉云征的态度可谓诚恳,他素来杀伐决断,何时如此静下心同嫌犯掰扯道理,若非小武常念及姐姐的好,若非薛神医出言替她作保。
若非她动不动就哭得自己心里乱糟糟。
念念反复吸气呼气,努力抛开心头杂念,找回理智。
“将军明鉴,”她刻意拉开二人距离,语气清冷,连称呼都恢复如初,“关于银镯,我已将所知之事尽数相告。至于那位假扮商人的胡人,也是我迷晕后杀的,然后故意引将军前来。”
“哦?”厉云征倒未想过她能直接承认这件事。
“我虽不知他是胡人,但同各类商人打过交道,观其言行便知其假冒,吓死手是因为长夜漫漫,怕他有机会挣脱报复。至于引将军来,确然是为了城中的老弱妇孺求庇护不假。”
念念收了以往的娇羞女儿家神色,一字一词皆掷地有声。
“我流落至平凉城,受众人诸多恩惠,自是要替她们多方谋划,只怕将军不允,才想使得一出苦肉计,赌的就是将军的疑虑,越是疑虑便越要加强监视,如此一来自可保她们平安无虞。”
念念只隐去了胡人密信之事,剩余之言皆出肺腑,厉云征屏气沉思,寻不出什么错处,颇为苦恼地皱着眉头。
“如此说,你竟是舍己为人了。”
“原是这么计划的,如今才知舍己为人非有几十年修为不可,”念念自嘲一笑,“这不就忍不下将军的疑心,闹出许多荒唐来么?”
这话说得实诚,小女娘家受不得委屈,所以时时闹情绪,厉云征很快便接受了这一说法,面上的警惕也放松些。
“当然,我的目的也不止于此,本想此次比武后再借机同将军说的,如今话赶话至此,索性一并交代了。”
念念比起方才已自如许多,呷一口茶,顺势将先前的计划说出:“我自知不能护他们一世,为长久计,希望将军能准许这群孩子每日有两个时辰来军营跟着习武,教他们些傍身之法,若来日有学出成果的,亦可在军营留用。”
厉云征习惯了眼前人的任性哭闹,对其忽然间的镇定自若总觉别扭,一时竟分不出孰真孰假,心下百感交集,迟迟未给答复。
念念以为他还有顾虑,揣度着他自傲的性子,继续出言劝说:“他们的父兄皆是将军部署,将军纵使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自己带兵之能,总不会自己手底下出奸细吧。”
这点小把戏难逃厉云征双眼,他冷哼一声,道:“你不必出言相激,本将军自有考量。”
“你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他们打算吗?”他不信她能大义至此。
“自是有私心的。”念念双手紧握,声音宛若灌了浆似的沉下去,“但我的私心说出来将军也不会信。”
“你不说怎知本将军不信?”
知他不问不休,念念豁出去了,道:“将军可知我来平凉这一路听到许多关于你的风流韵事?”
厉云征勃然喝道:“本将军何时风流过。”
“并非说将军风流,是晟熙国有许多女娘闻听将军盛名,十分倾慕,有斥千金买将军画像的,有为将军扬言终生不嫁的,亦有动用家中关系渴望与将军结亲的,因此有多桩奇闻流传。”
厉云征依稀记得往日云行寄来的家书中提过一些,或言某家某户又托媒婆上门问亲,或言陛下和皇后着意问起他的亲事多回。云行在信中调侃他虽身在关外,桃花却开遍京城了。
他从未当回事,战乱未平,何以谈家?
如今被人当面说起,不免有些羞恼,道:“这些与你有何干系?”
念念指甲掐进掌心里,不答反问:“将军就从未好奇过我为何不远千里来平凉吗?”
厉云征一时无言。
他好奇过,结论无外乎她是胡人密探,刻意接近军营。此时她大大方方问出来,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一个小女娘离家千里来贫瘠且战乱不断的漠北,若不是密探,那能是什么呢?
念念不理会他的沉思,她心中早有决断,那句疑问实则是给自己的答复。
她松了手,语气淡漠:“能说的不能说的,我皆同将军坦白了,孩子们入军营习武之事,万望成全。未免将军多生疑心,小女子日后不会再踏足军营一步。”
说罢,朝厉云征端行一礼,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
***
念念果真信守承诺,自那日起再未踏入过军营半步。
派去轮值的士兵每日向厉云征回报她的动向,无外乎教稚子读书,伙同一众人用先前采来的果肉制作吃食,又或独自待在帐中看书作画,偶尔薛神医会去探望,两人闲聊些药理,再无其他。
厉云征每日的回复亦相同。
“知道了。”
“继续留心,不可松懈。”
这一日和轮值将士一起回来的,还有薛神医。两名将士各提两筐酥饼,薛神医手里则捧着单独一份,用油纸包裹着。
“这是?”厉云征不明何意。
“这是百福营众人拿去年摘来的杏儿做的酥饼,特意拿来慰劳将士们的。”薛神医照实回话,一语毕又补充道:“老夫督看了全程,也验过材料与事物,将军可以放心。”
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厉云征多疑驳人好意,他不再过多盘问,让两名将士拿过去给大家分了。
薛神医把手中那份递到厉云征面前,漫不经心道:“味道不错,将军尝尝?”
“先生好意,本将军心领,糕点就不必了。”糕点的香气扑鼻而来,厉云征藏着口水,拒绝了薛神医的好意。
薛神医粲然一笑道:“并非老夫的好意,这份是特意给将军的。”
厉云征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张钟灵毓秀的少女容颜。
薛神医仿若看透心思般,淡淡戳破他的设想:“不是念念姑娘备的。”
“先生误会了,本将军未作他想。”
“那这糕点将军还要吗?不要的话老夫便不客气了。”薛神医拿着糕点在厉云征面前划过一道圆弧,笑容狡黠。
“先生喜欢便全是您的。”厉云征不为所动,随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支长枪,道:“若无旁事,本将军继续练枪了,先生请自便。”
薛神医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退身到一旁,悠哉悠哉吃着糕点看将军练枪,慨叹:“可惜了这么美味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