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惦记昨夜文帝在昭阳宫发火之事,念念忙不迭赶到皇后寝殿。
秀姑闻声出来,一如往昔挂着亲和的笑意:“娘娘仍睡着,少夫人先请回。”
“昨夜,”目光瞄见周遭宫人,念念将到嘴边的追问咽回。
秀姑不露痕迹接上她的断句:“娘娘吩咐,昨夜答应少夫人的全做数,您随时可以出宫。”
所答非所问,索性念念的确需要出宫送别祖父顺带印证昨夜猜想,不再多言其他,稍稍欠身谢恩。
“等娘娘睡醒,烦请姑姑知会一声,我再来请安。”
昨夜文帝盛怒而来的情景犹在眼前,念念心下不安,侧头顺着虚掩的门缝往寝殿内窥探,不见一丝动静。
“老奴记下了。”
秀姑瞧着她的背影,无奈叹了一口气。
罢了,费一宿神头昏脑胀的,且补个回笼觉再说。
如是想着,吩咐绫儿合紧殿内遮光帷幔,又利索地卸了钗环,和衣钻进内室的床榻上,绣满芍药的帷幔落下,隔绝出一方小天地。
念念当真乏了,躺下须臾眼皮便开始打颤,昏沉沉的光线作祟,她更分不清今夕何夕,在过往与当下的拉扯中,坠入一番接一番的梦境。
怎么都醒不过来。
梦境之中的她生出了意识,想方设法寻死以求逃脱,可惜结束生命亦不能使梦魇散去。
“小姐,小姐。”
绫儿循着动静进来,床榻上的人额头薄汗沁沁,正烦躁扯开外衫,以为是天热气闷,特意取来团扇在一旁悉心送风。
直到见念念眉眼因痛苦锁紧,于心不忍,出声将她唤醒。
念念呆睁着杏眼迷离许久,终于确认梦醒,疲懒不堪地开口:“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酉时。”
“竟这个时辰了……”念念揉着太阳穴坐起身,穿好衣裳简单梳个寻常发式再次来到正殿请见皇后。
依旧被秀姑拒之门外。
“少夫人,陛下昨日说今日来陪娘娘用晚膳,娘娘在准备接驾,怕是不方便见您。”
虽对其所言持怀疑态度,念念确实不好叨扰,悻悻而归。
“不对啊,你可听见正殿那边有动静?”
一直到戌时,昭阳宫静的风声都寥寥不可闻,半点没有人影出入的迹象。
念念内心的隐忧再次冒出头,疑惑问身旁的绫儿。
杌凳上正托腮打瞌睡的绫儿被惊醒,心不在焉道:“许是咱们未留意。”
“我去瞧瞧。”念念搁下手中书卷往殿外走。
绫儿忙不迭起身阻拦:“若陛下在岂非冲撞,明日再去不迟。”
夜风扑面而来,吹走身上几分燥热,却抚不平心头的波澜。宫闱深深,每一步都需谨慎,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生死。
念念站在殿门前,深吸一口气,平息心头的纷扰。不安感令她失去看书的兴致,白日里睡太多此刻丝毫没有困意,遂拉了绫儿解闷:“讲讲我不在这两年府中发生的事吧。”
***
接连吃了两日闭门羹,念念几乎可以确定心下猜想,再顾不得秀姑阻拦,直直闯进皇后寝殿。
殿内陈设与往常无二,规整有序,不染尘埃,冰鉴散出的凉气遇上暑热显得微不足道,不知为何,念念总觉得此处失了往日生机。
从前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檀香气没有了!
绕过百鸟朝凤的屏风快步到凤榻前,眼前的景象令她心头一紧。
皇后见她来,连撑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略微侧过脸,眉宇间隐约有几分疲惫,苍白的嘴唇勉强扯出弧度,未发出一丝声音。
“娘娘!”念念紧紧握住皇后的手,感受到如火一般的热度,声音逐渐颤抖,“是病情加重了吗?”
皇后仍是不吭声,念念焦急地转将目光投向跟进来的秀姑,“太医来过了吗?如何说?”
秀姑面露难色,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她不要多言。
念念亦注意到这一举动,一颗心如坠冰窟,明白中元节那夜,必有她所不知的内情。
“娘娘!您就告诉阿芷吧!”她声音哽咽。
皇后只是轻轻摇首,神色悲戚,似乎有太多的话不便说出。念念紧咬下唇,强忍泪水,“我去请太医!”
“阿芷……咳咳咳”皇后极力挤出的制止声追不上念念风一样的脚步,衰败在半空中。
“您当心身子。”秀姑连忙沏水端上前,语重心长道:“让少夫人去吧,奴婢也觉得陛下不至于如此狠心。”
秀姑是明眼人,文帝虽盛怒之下敕令不许宣太医,到底还是留下陪了娘娘一夜,直至早朝方离开,其中的情分不言而喻,只是横在二人心头的刺拔不掉。
皇后何尝不明白陛下让她自生自灭那些是气话,或许始终是她无法原谅自己罢了。
她阖上眼,一时间沉默如同沉重的铅云压低了昭阳宫的屋脊,直至念念领着太医折回。
“娘娘是急火攻心引发旧疾,加之暑热过盛,郁结难舒……”念念认真听太医诊断,再三确认只要按时吃药便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万万要让娘娘保持身心愉悦。”临行前,太医再三嘱咐念念。
送走太医,又嘱咐好秀姑,念念换上件极素的浅粉纱裙,带着绫儿往宫门口赶,今日原是要出宫为祖父送别的,险些误了时辰。
主仆二人行至宫门口,瞧见宫门侧正有一辆马车停驻,车檐只挂银铃铛未挂主家旗帜,念念凭借着黑楠木车身和其上金叶雕花的豪奢张扬,一眼认出是厉云行的手笔。
更重要的是,她与他共乘过几次,印象深刻!
当然,还有堆笑迎上来的墨松。
“您可算出来了!”说话间还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不知是热的还是另有原因。
“你主子不在吧?”念念心中直打鼓,抬眸瞥了眼车上,祈祷能从对方口中听到期待的答案。
“您上去便知。”墨松偏不正面回应,嘿嘿一笑,诡异到她汗毛直竖。
马车车门拉开,念念提裙踩着矮凳而上,探腰往车内进时,下意识先抬眼向里看,想知道那人究竟在不在。
绫儿在念念身侧帮扶,看不到马车内的情景,感受到自家小姐脚步顿住,关切问道:“您没事吧?”
“无事。”
待念念进入马车,墨松即刻关上车门,将绫儿挡在外面,一本正经说:“主子在,劳烦绫儿姑娘同我一起驾车。”
绫儿此时尚不知,他口中的“主子”可不止一位。
马车内,厉云征和厉云行兄弟二人一主一侧坐着,中央放着冰鉴,摆着几样鲜嫩的瓜果。
念念则在厉云征左侧空出的位置坐下,抬眼正对上厉云行勾人的桃花眼,和下方那道粉白色的刀疤。
她本想看在刀疤的份上关切两句,怎料刀疤的主人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宽绰,道:“娘子坐我近些呗。”
念念索性躲开目光,不予理会。
厉云行假作无辜地眨巴两下眼睛,“娘子在宫里待几日,连夫君都不理了。”
念念莫名心虚地朝厉云征的方向看去,对方也正认真地凝视着她,目光里还带着几分不悦,手里两颗荔枝被他盘的几乎通体光滑。
看来是等得有一会儿了。
“娘子?”厉云行还在不依不饶,尾声故作亲昵地轻扬唤她,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念念来不及揣摩厉云征的情绪因何而起,鼓起气焰迎战对面挑衅的人。
“你我之间不必再假惺惺说这些了吧!”
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已摊开道明了,此刻又没外人,谁要跟他演夫妻恩爱的戏码,更何况当着厉云征的面,她心都虚到谷底了。
厉云行从冰鉴中择出两颗樱桃,沾着水汽更显娇艳欲滴。
“哦?交易不做了?”他轻笑,将荔枝放在摊开的掌心上,伸到念念跟前。
“你原本就没打算与我认真交易。”念念恨恨道,腮帮子鼓得浑圆,“骗子!”
“哟,学聪明了。”
厉云行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却也不强求,收回手,扯下樱桃尾巴上的细枝,轻轻咬一口,似乎在品嚼着她的尴尬。
车内气氛微妙,念念尽量保持镇定,重新将目光投向右手边一言不发的厉云征,暗地里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厉云征眼中的不悦渐弱,铺上一层柔和,语气仍是责问:“一直都聪明,就是不听话。”
“听的。”她听出厉云征意有所指,底气不足,回话声若蚊蝇,“你也说了万事有你。”
面对她底气全无的强词夺理,厉云征又气又无奈,转动着手中的荔枝,漆黑的眸中藏着神色复杂。
感情自己护着她还成了她任性的借口?
车内静谧不过片刻,厉云行又支棱起戏台,调笑道:“看来娘子是得了靠山。”
念念心一横,借势朝厉云征身侧挪近,冲厉云行扬了扬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
厉云征被她小小的动作取悦,嘴角不易察觉翘起,不动声色剥掉手里光滑的荔枝皮,把喂到她口中。
“樱桃酸,吃这个。”
厉云行又丢一颗到嘴里,哂笑道:“确实酸。”
马车外的绫儿可是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下巴都要惊掉了,瑟瑟地转头向墨松求证。
墨松一副沉稳老练的模样,横手在脖子间划过。
绫儿后脖颈子一凉,立马捂上耳朵。
***
城郊迎风亭。
钟离怀远看着退居不远处的两位翩翩公子,打趣道:“老夫沾了阿芷的福气,得厉家两位才俊出城相送。”
念念丝毫不示弱,紧挽着钟离怀远的胳膊,故作骄纵道:“凭内相的威望,该是他们的福气。”
“你这丫头!”钟离怀远宠溺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阿芷平安喜乐才是祖父的福气。”
“阿芷还有一事想请教祖父。”念念压低了些声音,语气认真。
“您常教育我说钟离家的儿女要时刻铭记忠义,阿芷不解,我们所忠的,到底是君,还是国?”
钟离怀远抚须一笑:“什么是忠?心上有中,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时局怎样动荡,坚守本心,不偏不倚,若明白江山是人民的江山,忠君与忠国便无差异。”
在这一点上,相较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儿子,钟离怀远更信任孙女的纯善。
温热的风轻拂过,吹散了念念心中的迷雾,盎然绿意映入眼底,胸中多了几分明了。
“外界皆传您手里有一份可动摇江山社稷名单,其实是不存在的吧?”
“那要看如何理解了,重要的不是那东西本身。”
钟离怀远的眼神透着勘破世事沧桑的深邃,缓缓道:“老夫誊抄《周易》多年,参透其中抱残守缺,变通求存之理,你得空时多看看,切记,在根本中找答案。”
车辙渐行渐远,权倾朝野的内相再次远去,世上多了一位快活老神仙。
最后一缕车马尘埃落地,然而无论京中还是塞外的风云都并未随之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