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太傅之言忠言逆耳!”罗阁老在旁慢吞吞煽风点火。
忠言逆耳本是劝谏之辞,可首辅的语气愣是教人读出模棱两可、阴阳怪气,听到的人可能认为他在支持沈太傅谏言,亦可能认为他暗讽沈太傅谏言。
三位大臣齐齐跪下进谏,白禾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坐着了。他挣脱陆烬轩的手,陆烬轩疑惑地看向他,看着他从榻前退开几步跪在三位大臣前面。
白禾跪得比大臣离皇帝更近,这是“亲疏远近”,是内人与外人之别。
“皇上。”白禾跪得端端正正,上半身直挺挺杵着,他微仰头望着陆烬轩,“臣无才德比之高皇后,恐负皇恩。”
陆烬轩的目光从上方投来,沉默地注视他。
白禾垂眼撇开视线。
“臣请皇上三思。”罗阁老慢吞吞磕头。
陆烬轩的目光移向对方。
即使陆烬轩不懂启国国情,但他知道内阁首辅的意见不容忽视。
问题是……白禾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陆·文盲·元帅决定直接忽略听不懂的东西,站起身走向白禾,弯腰将人拽起。
他力气极大,单手就将白禾拎了起来,当着三位大臣和一众宫人面说:“朕爱白禾,他就是我的夫人、皇后,这是我的私人感情,外人没资格干涉。”
陆烬轩紧紧握着白禾的手腕,俯视跪在地上的三位大臣,“请尊重我的夫人。如果谁不懂什么是尊重,我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让他学会尊重。”
这段话中他没有使用皇帝的自称,意味着他并非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立场表态。虽然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但他在这一刻使用的是帝国元帅的口吻。
“太傅?”陆烬轩看出沈太傅又要开口,即刻出声打断,“朕认为太傅年纪太大了,这个年龄还得动不动给朕下跪,确实显得朕像个昏君。罗首辅,内阁有没有解决方案?”
沈太傅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皇上!”
陆烬轩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位内阁首辅。
罗阁老慢慢抬起腰,望了眼蓦然气势大变的帝王,“回皇上,内阁回头便出票拟。”他眼角的余光落在沈太傅身上,“沈太傅年老体迈,蒙皇上念及与帝师之师生情谊,请皇上放太傅告老还乡。”
沈太傅霍然扭头怒瞪罗阁老,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子。若非是在御前,他指定扑上去揍老东西几下。
何侍郎急忙道:“皇上不可!太傅年纪大了,脾气是有点不好,可上了年纪的人多半如此,皇上切勿因此降罪啊!沈太傅毕竟教导皇上多年,您既是生气,不若教吏部在今年考核上给太傅记个不合格。”
他是吏部侍郎,提出这样的建议既给皇上台阶,也成全了老太傅面子。
沈太傅领一品官位,兼礼部尚书,但不领礼部的差事。礼部由礼部侍郎做主。太傅本来不在吏部考核官员的范围内,何侍郎如此说也就是劝皇上小事化了,给个虚假的惩罚以示天威。
陆烬轩不懂启国官制,白禾却一眼看穿何大人的意思。于是他捏了把陆烬轩。
陆烬轩垂眼看着他们,对启国国情不了解的信息缺失终于令这位手腕强硬的元帅感受到寸步难行的窒息感。
三个大臣各怀心思,却都有一百种辩论话术,横说有理,竖说也有理。陆烬轩不想陷于与这样口才、思辨都极其厉害的政客辩论的泥潭,可他在这里又没有足以令任何狡诈的政客乖乖闭嘴的势力——军队。
如今近在眼前的、可能会听他调配的暴力机构仅有侍卫司和北镇抚司。
陆烬轩不由看了眼白禾。
假如只有他自己,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脾气做事,用更强硬的手段暴力镇压反对他的大臣。但是……
他之于启国只是过客。
在不远的未来他会离开这里,到时候白禾该怎么办?
他所得罪过的人在他消失后将用什么样的手段报复留下的白禾?
白禾独自一个人能应付吗?
这些问题他都必须考虑,必须做出预判。
“两个选择。”陆烬轩开口说,“沈太傅回家养老;白禾跟皇子一起去上课。”
一听皇上不再提立后,罗阁老忙不迭道:“内阁谨遵圣旨!”
沈太傅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固执地不肯低头:“恕老臣不能遵旨,既然皇上圣意已决,老臣自请告老,这就回家去颐养天年!”
沈太傅气呼呼说完叩了下首,“老臣告退。”
“太傅!”何侍郎小声唤他,急得额头冒汗。
然而陆烬轩根本不在乎是否所有人都支持他的决定,罗阁老直接抬出整个内阁来支持他,那么让白禾去跟着太子少傅读书的事就能执行下去。
“来人,送太傅回去。”陆烬轩向旁边宫人招招手,然后对白禾说,“小白,你去送何大人,顺便开导开导他。”
何大人:“?”
沈太傅没管一头雾水的何大人,古板执拗的老人挥开上来搀扶他的宫人,爬起身扭头就走。
罗阁老垂下眼,心中对这个做了一辈子官也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古板嗤之以鼻:沈老头气昏头了,竟然连礼仪都不顾,在御前背身行走。
白禾愣了下,突然会意,朝陆烬轩点点头便去送何大人。
“不、不敢劳烦侍君!”何大人可没有老太傅那般德高望重的帝师身份加持,“臣自个儿走。”
今天实在不是个好时机,这一趟面圣目睹沈太傅丢官,也不知道消息传出去天下人该如何骂皇上不尊师重道,又要如何骂白禾蛊惑君上,祸国殃民。
这个关头他要是再提何寄文,那简直是往枪上撞。
“大人请。”白禾很有礼貌的无视了何大人的拒绝,与对方前后离开寝殿。
一转眼殿中只剩罗阁老一个大臣。陆烬轩重回榻上坐下,神情却不见松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另外两人今天来压根就没正事,唯有内阁首辅是带着公务而来。
罗阁老在另外两个没正事的家伙离开后果然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和一张票拟。
“皇上,聂州急递,内阁已就此出具票拟,请皇上过目。”
陆烬轩:“……”
小白!小白快回来!
怎么会有人上来就掏文件叫人自己看而不是直接说事呢?!
*
白禾将何大人送出寝宫,门外值守的侍卫一见他出门立马自觉分出几人跟上。
本就别扭不安的何大人瞧见几个大汉默不作声跟随上来,登时冷汗涔涔。
这啥意思啊?
皇上是啥意思啊!
派这么些人跟着,难道要光天化日在皇宫大道上杀人?那杀他到底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灭口?
何大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情绪表露在脸上,但不论白禾还是侍卫均不说话,他按捺着再走出十多米远就再忍不了了。
“白侍君,出宫的路本官熟悉,便请侍君留步。”何大人试图劝阻白禾。
“皇上命我送大人。”白禾扯起皇命压人,“不妨再走走。”
何大人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这么走。
又走了一段,回头已然看不见寝宫,白禾这才说及正事:“何大人,皇上并非无情,然君心难测。您在朝为官,应当比我懂。”
何大人惊讶又困惑地看向他:“侍君有话不妨直说。”
白禾沉默几息才道:“皇上钦审何公子的供状大人看过,何寄文口口声声爱慕皇上自愿入宫,却连日期都记错了。您觉得皇上是昏聩愚昧,还是心如明镜?”
何大人脸色一沉,停下步子转身盯着白禾,本是下意识发火,要摆出官威压人,结果脖子扭大了余光瞟见跟在白禾身后的侍卫……
纵横官场多年的吏部侍郎瞬间压下情绪,如喝水一般自然道:“圣明无过皇上。”
对于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官场老油条,白禾见怪不怪了,“大人口才甚佳,能为何寄文辩白。可欺君之罪……自古由圣心裁断。您以为皇上是信了何寄文的一腔真情,还是皇上宽仁于是法外开恩?”
饶是何大人脸皮再厚,这个问题他也不能答是皇上相信何寄文的真心。而后一个答案是绝对不能选的,它与认罪无异。
对于这样的问题,便不能做选择。
“我儿寄文待皇上痴心一片!”何大人以袖抹眼,“他如今绝食明志,若皇上不肯垂怜,也不知他还能活几日。”
“何大人,您知道皇上近日将宫里多少人下了诏狱么?”
何侍郎一愣。
原侍卫司都指挥使公冶启被罢官下狱他是知道的,他以为白禾指的是这件事,但这和他儿子有什么关系?
“慧妃如今仍在诏狱里未出。”白禾说,“何公子能以金赎罪实乃皇上法外开恩。若是纠缠不休惹得圣心不悦,追究下去……大人口才甚佳,能驳掉何寄文欺君之罪,那御前行贿,贿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罪行可是人证物证俱全。贿赂宫人不算什么,可令公子的手可是塞向了司礼监。”
何大人遽然色变。
贿赂司礼监?!
这是他不曾听说的!
那份供状里根本没有问贿赂的事!他只听说贿赂了宫人!
贿赂宫人可辨称打赏下人,贿赂司礼监还他妈是二把手那性质完全不一样!贿赂秉笔太监跟贿赂朝廷命官有何区别!!
眼看对方变脸,白禾不再揪着不放,话锋一转说道:“皇上说余下的赎金不必给了。”
说完他停顿了下,假称圣意:“一别两宽,望何公子珍重。”
然后他抬手向何大人作礼,“便送到此处,告辞。”
官场上的人说话讲究一个点到即止,白禾上辈子见识过,这会儿模仿着做。
“侍君留步!”反倒是何大人急于给个准话,“请白侍君转呈皇上,臣定好生劝导寄文,必不再令皇上烦扰。臣及臣子……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