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水土不服的挨打
一九六三年,四九城。
七月,天长暑热,过了五点,天色还跟秃子的脑袋一样锃光瓦亮。
城北槐树胡同外的马路上人声渐响,下班的工人们,三五成群,说笑着往家里走。
槐树胡同是个半截胡同,从东西大路拐进来走个二三十步,得再拐一次才能看到院门。像个躺下的L,短竖拐弯的一头是公共厕所,长的一头挤着两个大杂院,每个院子都住着二三十户人家,百多口人。
胡同中段两个院门之间的地方长着一棵二十米高的大槐树,树冠如云,树干粗壮到一个人怀抱不住,据这四九城的老坐地户说,这槐树是百年老树,往上能追溯到乾隆爷年间,有来历着呢!
胡同也正是得名于此。
前些年还有人来烧香拜树,往上挂红布条,捣鼓认什么“干亲”的,这两年倒是不敢了。
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连树都清净了。
树下坐着十几个纳凉的闲散人,下棋、补衣服、纳鞋底,一边手里忙活一边扯闲篇。
还有四五个小孩子躲在树下玩纸拍子,这些调皮蛋儿撕了课本,折的方方正正、厚墩墩的,凑在一块儿比赛。
一个个胳膊举得老高,使出吃奶的劲儿,咬牙切齿,就看谁有本事能把别人的打翻赢过来。
孩子们是不怕热的,扯着嗓子加油鼓劲,赢了连蹦带跳,输了就再来一次,跟一群自带尖叫喇叭的跳豆一样。
只有一个与众不同。
没跟小孩子凑在一处疯玩,反倒是躲在大妈堆里,依靠着槐树,眯着眼。
这小丫头扎着两个一高一低毛茸茸的羊角辫,抱着膝盖,撑着头,看着像在打瞌睡。
有好事的大妈,也不管人家睡不睡,推了推小姑娘,半是好奇半是逗弄:“跃丫头,你妈改嫁的那个对象,对你好不好?”
小姑娘身量轻瘦,被这么突然一推,差点摔倒,她撑地沾了一手泥,自顾拍打,也不搭话。
她不吭声,自有人接话:“要是好,跃丫头能自己跑回来?”
“听说那家还有两个孩子,都是十大多岁了,跃丫头可弄不过人家。”
“别胡说,那可是派出所的所长!怎么会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可别瞎挑唆,小心梁红桥来找你们算账!”
“谁挑唆了!自古以来,后妈难当,人家家里孩子都快成人的年纪了,她梁红桥还能养得熟?再说,我也是看着跃丫头长大的,还不能关心关心了?”
“行了,当着孩子别说这种话,谁家过日子不是磕磕绊绊的,总是要磨一磨的。不过,跃丫头,你是自个儿回来的?你妈呢?”
“就是,你一个才六七岁的黄毛丫头,该不是自己一个人偷着跑出来的吧?”
“可不能这样!大半个四九城呢,你一个孩子乱跑多危险,你妈也不能放心!”
都不用姚跃接口,大家七嘴八舌说的热闹,梁红桥改嫁这事是最近胡同的热点新闻,各人都能点评上两句,从大人到孩子,说得不亦乐乎。
热闹是别人的,姚跃还是有点懵,不知道自己是黄粱一梦还是真的重活一世。
姚跃,她上辈子也叫这个名字,她能清清楚楚回想起从小到大的经历,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实验室做测试,怎么会突然间成了一个一个生于一九五八年的小丫头!
关键是这个小丫头从小到大的记忆她也如同亲历,不像是穿越,倒像是突然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
契机大概就是昨晚摔的那一跤!
只是突然间脑袋里塞进了三十年的记忆,感觉头昏脑涨挤得慌,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她下意识地回到了槐树胡同,是因为这儿是她的家,本想回来找亲哥姚飞的,只是姚飞上班去了,家里的门锁了,她也没钥匙,这才在槐树下等。
突然,一辆自行车蹿进了胡同,狼奔豕突,两个轱辘都带着灰烟,一看就急躁的很。
出人意料,骑车的竟然不是十几岁的小年轻,而是个满头大汗的中年妇女。
不是生人,大家一眼认出是刚刚改嫁搬走的梁红桥,姚跃的亲妈,纷纷打招呼。
梁红桥在医院上班,向来打扮得齐整,头发都是扎成辫子盘在头上,一丝儿不乱的,这么狼狈可真是少见。
梁红桥一抹额头,顾不得寒暄,张口就问:“见到我家姚跃那死丫头没?”
“那边不就是!”
就算看着声气不对,也有好事儿的主动帮忙指点,抬手比划的正是那打瞌睡的小丫头。
“喂喂,姚跃,你妈来了!”
同样的,看到梁红桥飞车而来,也有小朋友主动提醒。
“你个兔崽子,不打招呼就跑回来,不知道大人担心啊!”
梁红桥把车子一甩,都顾不得支起来,嗓门尖利,跟个要吃人的母老虎一样扑了过来。
八成新的自行车啪嚓一下摔在地上,围观的人看着都心疼,那可是小二百块的东西,不吃不喝也得攒半年多,为了打孩子都顾不得了!
姚跃跟名字一样,一跃而起,飞速躲在了槐树后头,让她妈高高举起的大巴掌一下落了空。
她手脚利落,动作灵活,绕着大槐树和人群连躲带藏,梁红桥一个大人左转右扑都没逮住人,母女俩你追我赶转了三四圈,孩子没怎么样,梁红桥累的够呛。
她本来就骑了一个小时的车,这会儿累得大张着嘴,气喘得跟风箱一样。
实在跑不动了,她干脆停住脚,掐着腰大骂:“你个死丫头,还敢跑!有本事你这辈子别让我抓住,不然有你好看的!”
“都七岁了,还一点事儿不懂,为了找你我骑车跑了半个四九城!”
“赶紧过来!还得回去做饭,别耽误时间,不然揍不死你!”
这一串大骂,姚跃只当是耳旁风,硬邦邦吐了两个字: “不回。”
她又不傻,回去干嘛,挨揍吗?
梁红桥被堵得胸口一阵憋闷,她有一肚子气想要发作,只是爱面子,大庭广众不想让人看笑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摆手,“谁帮我搭把手,抓住这死孩子,我送他三个白馒头!”
白面馒头可是好东西,这可不是那种机器做的一口能塞一个的小馒头,而是正儿八经的碱面手工大馒头,一个就二两多,要三分钱外加二两的粮票。
三个馒头就是九分钱和六两的粮票,要知道,现在一个成年男人的口粮一个月也就28斤,这三个馒头顶的上一天的口粮了!
这谁能不动心!
“啪啪啪!”
一连串的巴掌扇在姚跃的后背上,一点儿没留手,打得她身子一抖一抖的。
即使她再灵活,也架不住被人围攻,白馒头一出,好家伙,一群人七手八脚来捉人,她就是再能躲也毕竟是个小孩子,到底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给抓住了。
就这么弱小无助地落入梁红桥的魔掌之中。
“你说,还敢不敢了?知道错没有?还跑不跑了?”
梁红桥一边骂一边打,姚跃感觉半边肩膀被铁钳钳住一样,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挣脱不了,她现在才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七岁小孩在体力和体型上,跟成人比,就是完全的弱势。
梁红桥的巴掌很重,后脊梁一片火辣辣的。
被人这样当众教训打骂,比身体受创更严重的是脸皮,要是一般小孩被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怕是会觉得羞耻的不行,姚跃倒是无所谓,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然,先认怂?
只是,还不等她违心示弱,救星就出现了。
“红桥妹子,你这是干什么?”
出头的是历大姐,她是这个院的管院,一般院子的管院都是大爷大妈,可历大姐以前是干妇女工作的老大姐,因病退休之后就被推选成了姚家所住院子的管院,人不过四十来岁,却极有威望。
她一把挡住梁红桥的巴掌,顺手把姚跃拽到了怀里护着,颇为不赞同地批评:“孩子都这么大了,又是个女娃娃,怎么能这么没好赖歹地打呢?”
历大姐掀起姚跃的衣服后襟,倒抽一口冷气:“你看看,这红檩子,你这当妈的打得也太狠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行了行了,别在这唱大戏让人看热闹了,跟我进去给孩子擦点药酒!”
梁红桥被这么一拦,心里的那股子劲儿也卸了,见了孩子后背通红的巴掌印,不免生了几分后悔,别别扭扭跟着进了院子。
槐树胡同的两处四合院,以前也是富贵人家住的,有照壁、有马棚、还有抄手游廊,他们这个院子,进门就是一处大照壁,原本上头的壁画已经铲掉了,倒是有不少孩子用粉笔乱画的涂鸦。
从右手边拐进去,再穿过一道门,就是二进院,历大姐他们家就住在正房这边。
姚家不算是二进院的,他们家是坐西朝东,挨着厢房,正在两道院之间,以前是给家里账房、师爷住的地方,连着抄手游廊,算是在外院。
历大姐搂着姚跃就进了自家,拿出一块干净毛巾,浸了冷水就给姚跃敷在背上。
“红桥妹子,毛巾热了你就给换换,我给孩子去找跌打油。”
她一掀门帘进了里屋,特意让出空来,让母女两个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