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沅蹊撑起身子,看到秦遇侧跪在地上,她的左手上沾满污泥,面前有一个洞,洞中一片黑,像是浓稠的汤药,看不清原样究竟是什么。她的右手贴在身体的另一侧,看不清楚是什么模样。
滂沱大雨依旧在下,时不时雷鸣滚滚,纵使这雨水再大再冰凉,秦沅蹊内心的火苗依旧不断地上涨。他再也抑制不住,扑到秦遇的身边,双手捧住她的脸,发狂的大喊:“你怎么这么蠢!你这么蠢的女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秦遇眼神骤变,凌乱发丝泥泞在她被冻得发白的脸上,她的眼眶发红,眼神里也发了狠,似乎心中的怨恨全部被激发了出来。她用左手扼住了秦沅蹊的脖子,左脚抵在地上,转了个方向,朝向秦沅蹊,腰也猛地一拧,腿上一发力,就将秦沅蹊摁到了地上。
秦沅蹊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被摁得仰面朝天,雨水落到脸上,像是有坚硬的铁块一颗颗的砸到他的脸上,随之压上来的是秦遇。
“你凭什么骂我蠢?我要是真蠢我早就死了!你知道我活到现在有多不容易吗,我已经很努力的想弥补了,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凭什么!”秦遇嘶吼出来,嗓音几近嘶哑,“我死了我就认了,那是我活该!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砸到面上的三千冰冷雨水中,秦沅蹊突兀的感受到了一丝温热,融着自己眼角的水珠划下自己的脸庞。
“你知道我活到现在有多难吗?”
耳边一道炸雷响过。
秦沅蹊知道,那日街头,他看见了秦遇,目光就再也没移开过,那是完府化为灰烬后,他们的再遇。流紫教他在宫中和他人相争,犹如下一场长久的棋局,要走好每一步,每一颗落下的棋子都有它的使命。他不能算上一位很好的学生,他现在还没有稳得太子之位,可他却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学生,自从那日再见秦遇后,他在秦遇身上布下了一盘棋,保她接下来的余生安稳,一帆风顺,有最厉害的大侠授予武艺,有最老练的商者授予技巧。
只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里,秦遇在遇见他之前的生活似乎并不美好,完府覆灭之后,秦遇也不再是众星捧月的那个,而是跌落尘泥当中,连名字也丢了。
没有人再关心她,有关她过去的,只有街头巷尾商户口中几句寥寥的评价,
“不懂世故。”
“不会变通。”
“不知道是哪家缺心眼往这丢的小孩。”
这几句简单的评价,可能是秦沅蹊没有机会看到的,秦遇摸爬滚打的一年又一年。他刚刚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可以骂她蠢?他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去对她指手画脚呢?秦沅蹊自以为看了许多书,经历了很多事,就懂了很多,可是现在才恍然发现,他其实是一只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他需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现在他应该学着做的,是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即便现在有些呼吸困难,他还是用手轻轻地抚上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即便雨水打得他眼睛发疼,他全然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是认真的看着秦遇,一字一句,道:“秦遇……我错了……”
猛烈的雨声中,秦遇听到了。她呆呆地眨眨眼,苦撑着坚强的眉眼皱了下去,化作星星点点的泪,一颗一颗,和雨水融在一起。她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松开了手,跌倒在一边。
秦遇忽然想说点话,她张口,任由暴雨打进口腔,呛得嗓子发干:“秦沅蹊,我不要你道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没赶上挽回帐本,可是我有办法牵制住方叶两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做成了,你就答应带我进宫,可以不可以,我真的、真的想进宫看看,我不给你添麻烦。”
秦沅蹊静静地听着,他的沉静让秦遇心里万分不安,自己和方汇全牵扯太久,没有留下帐本,还杀了人,一事无成,还徒增麻烦,秦沅蹊如果拒绝她,她也没脸去求着秦沅蹊改主意,只是她必须进宫去,市井间查不到她家的消息,她只能去当年命令的源头去看看。
秦遇正提心吊胆等待回应自己,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住,源源不断地热量从那一点传到自己的身体里,让她一瞬间好像找到了迷茫的出口,但只有短短的几秒,秦沅蹊便松开了手。秦遇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握住自己的手,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以至于忘掉了刚刚那难以言说的行为。
秦沅蹊狼狈的撑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回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论成功与否,注意安全。”
秦遇慢慢的睁大眼睛,内心激动的要落下泪来。她仰头,不想再让眼泪掉落,蓦然看见了被雨衬得发白的一方天地。这抹白色一瞬间冲进了秦遇的大脑,秦遇没有感觉到害怕,反而轻松了很多,还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下万事,没有一场雨冲不干净的。
雨停之后,从头再来。
方穗安死了,她将方穗安真正的遗愿传了下来;账本烧了,物证没了,但是还有人证;家里的事情还没查出来,她可以一直查,查到粉身碎骨,只要宫中尚有人在,这件事就一定有结果,没关系的,一切都没关系的,她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好好活着,继续努力地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她身上所延续的就会一直在。
一场雨,将秦遇里里外外浇了个透。
她逐渐悟到了赵叔说的话是对的,自己依旧很幼稚,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她还需要继续学习和成长。
秦遇缓缓从暴雨中站了起来,看到秦沅蹊被自己摁倒在地,衣服头发上都是泥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但嘴上还是逞强道:“谢谢你给我机会,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原谅你了。”她又注意到散落在一旁的斗篷,刚想伸手去理出来,才想起来刚刚为了从那铁环脱身,已经用柴房的烧火钳将右手的手腕骨打碎了。
起初很痛,现在已经逐渐失去知觉了。
不过好好养养,应当是能养好的。
她吩咐着秦沅蹊将斗篷撑开,顶在头顶,然后直接钻了进去。雨水打到头顶的斗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未等秦沅蹊询问手的事情,秦遇用手环过他的后身,托着他朝方府正厅跑了过去。
腰后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秦沅蹊的感觉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眸光暗了又暗,他转头端详着秦遇突然间就变得生气勃勃的脸,就好像冰封冬日过后,长出冻土的一颗小草,不对,更像是一朵小花。
“旁边就有屋檐,不去那边躲雨吗?”秦沅蹊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屋子,问道。
秦遇昂起脑袋,眼睛里的野心藏不住:“方大人对我热情款待,我现在,现在正应当去感谢他。”
秦沅蹊脚下磕绊一下,但是很快又直起身来,没有拖了秦遇的后腿。二人极有默契的向前奔跑,身后留下一串大大小小的脚印,踏起泥水和雨水四溅,滚圆的水珠中倒映出世间万物,也倒映出二人倒过来的、愈跑愈远的身影。
一刹那,万物凝滞,一道雪白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那颗浑浊雨滴被折射成了彩色,好似开出花来。
二人风尘仆仆的赶到正厅,秦遇发现里面黑压压一片人,统一身着青衣鹤纹短袍,她想起这是秦沅蹊养的侍卫团,名为定安旗。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的到人家里来,怎么感觉有些莽撞,不像是秦沅蹊的作风啊。
“殿下!”一仓促人声传来,门后跑来一壮实人影,秦遇定睛一看,正是定安旗旗主——江鸣。
那人匆匆跪下,拱手道:“殿下,那方应廉一口咬死了说秦小姐草芥人命,要给个交代,不然就闹到朝堂上去,实在是无耻!”
秦沅蹊先让人拿了热水和干衣物来,想先处理好,秦遇却是连口热水都没喝,直接朝后院走。
“欸?秦姑娘?”江鸣扭头看走得气势汹汹的秦遇,又转头看了看秦沅蹊的脸色,发现后者竟是捧着杯子小口嘬起了热水:“殿下?”
他俩这是又吵架了?怎么各干各的?
秦沅蹊翻手上抬,示意江鸣起身,云淡风轻道:“她自己能处理好的事情,无需我动手。”又喝了两口,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颤抖:“再备一套干衣物,热茶也一直备着,找个有眼力见的人,等她处理好了,就赶紧送上去。”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再找几位大夫来。”
“也给秦姑娘备着?”江鸣确认道。
秦沅蹊轻轻点头,又补充道“给我留一位便好,请到万花楼去,我先回去了,这里交给秦遇就行。”
江鸣一听,意识到殿下的身体恐怕是出了问题,便连忙应下,火急火燎地找大夫去了。
另一边,秦遇已经到了先前的柴屋,小小的柴屋外面,严严密密的排着两排人看守着,屋里点上了油灯,但依旧显得十分昏暗。看着这间屋子,秦遇就感觉右手一阵幻痛。她暗想着要加快速度了,不然右手恐怕是要废掉。
她左手托着右手,将双手都背在身后,强撑出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踱步进了屋,一低头就瞧见了地上狼狈坐着的方应廉。听到动静,方应廉抬起头来,一脸凶狠样,注视着秦遇。
“秦姑娘,你可想好如何在清明院与老夫对峙了?强入民宅,害人性命,就算你有皇子撑腰,也免不了刑罚!”方应廉伸手指向秦遇,像是要将她的脑袋指出一个洞来。
倒也装的铿锵,秦遇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如想想怎么到皇帝面前解释你与叶府同流合污的事情,你猜猜,是你死得惨,还是我死得惨?”
方应廉眼角狭长,用一双冷眼看着秦遇,随后发出狡黠的笑声来:“呵,你可有证据?血口喷人,罪加一等!”
他并不确定下人有没有将找到账本,然后将它烧掉,只能硬撑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秦遇知道账本已经被烧掉了,但是她依旧胜券在握,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叶大人已经认了,就算你死咬着没有干过,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又会怎么想?”秦遇说得一本正经,但其实没有一句真话,全是她编的。
方应廉一下子脸色苍白,瞳孔皱缩,但是,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不断地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妮子,你以为你骗得了我?他敢答应,他叶府就完了?他怎么会答应!”
秦遇无所谓般抬起左手:“没有不可能,只是你不敢想。你女儿违抗家命,轿中自尽,你先觉得可能吗?在你方府之中,杀掉你方府老爷的弟弟,你又敢想吗?”
她朝方应廉身前逼近了一步,方应廉朝后躲了一步。
秦遇语气骤然恭敬起来,摆下筹码:“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成为殿下的麾下,供出你所有的人力和方府能够收集到的情报,您和叶大人同流合污的事情,我就当作不知道,同时,保方府平平安安,直到您寿终正寝。这样吧,给您十秒钟思考,答应,或者不答应。”
不是她没耐心,是痛感回笼,传上右手手腕,她感觉自己快痛死了。
她开始倒数:“十。”
所有的人力和情报,方应廉在心里琢磨着,那这不等同于方府完完全全透明了吗?没有一点尊严可言。方应廉定然不同意,想要还价,他摇了摇脑袋:“本以为殿下是个可敬的清廉之辈,他的手下却趁火打劫,实在是让老夫开了眼了!”
秦遇嗤笑一声:“殿下是殿下,我是我,您别老糊涂了,我所做的,和他没有关系。你还剩五秒钟。”
“我要见叶咏合!”
“您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了。”
方应廉问:“我要是就不答应呢?”
秦遇答:“方应廉自知所作污秽之事败露,畏罪自杀。”她一边看着方应廉惊讶的瞪大了的双眼,一边冷笑道:“这条路怎么样?倒也可能保住你的方府。”
“你怎么敢这样,视法律若无物?不怕遭报应吗!”
秦遇没忍住笑了一声,语气讥讽:“我已经受了报应了,不差这一个。皇天在上,我什么都敢干。”
方应廉气得胸腔一鼓一鼓的,秦遇依旧闲适的在倒数。方应廉活了大半辈子,但凡之前遇到过秦遇这样不讲理的,定不会多言。可这次直接关系了方府的命,关系了他自己的命,他插翅难逃。而且他也想到了,刚刚秦遇故意提出来的皇天,究竟指的是什么。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她才敢这般荒唐行事,过了她这一关,他未必能过得了她身后的那一关。
方应廉正沉思间,秦遇嘴唇一张一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