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不要说了,你出去、出去。”
方咛咬着唇,眼眸闪烁,脸上神色无比难堪,强装冷漠地要赶黎雅学走。
黎雅学置若罔闻,只是倔强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如果说在坦白之前他的内心还有一丝的退却和犹豫,不知该不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方咛,那么在彻底坦白之后,他已经没有退路。
无论方咛以后对他是疏远还是厌弃,只要别让他出国,别让他被赶去那么远的地方,从此以后看不到她,他相信方咛总会接受自己的。
至少她不会舍得一辈子都不理自己。
方咛让黎雅学走,可他不动,她只能又说了两遍,然而少年还是不动。
他不动,不说话,像一座不会动弹的雕塑,将沉默的气氛变得越发尴尬,让方咛有些恼了。
他的大哥她尚且还能应付,可雅学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说这些话,说完后又杵在这里不离开,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黎雅学大概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杵在这里徒增她的烦恼。
难以面对,方咛喊:“我让你出去,你没听到吗?!”
她满脸恼意,直接伸手推他。
可手还没来得及碰上,便被少年握住手腕,方咛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又被他拉近了几步。
少年低眸,皱着眉头看她,清秀漂亮的脸上是少见的苦闷。
他已经比她高了,即使他还只是个孩子。
方咛立刻警惕地瞪眼,看到她的眼神,黎雅学微微咬唇,手心里都是她细细手腕的触感,柔软瘦弱,他的内心很不想放手,可手指颤抖几下,最终还是不舍地放了。
黎雅学低了头,卷长的刘海遮住邃长眉眼,低哑的嗓音中有落寞。
“我要真出国了,你舍得我吗?”
“我和大哥,你肯定还是更想和我一起生活的对吧?”
和刚刚不同,这次少年殷切地期盼着她的回答。
他暂时没有那个能力和作为一家之主的大哥抗衡,可他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在他和大哥之间,起码她对大哥是身不由己,是大哥逼她的,而对他,她是真情实意。
即使她的真情和他的不同。
即使她无法用同样性质的爱回应他。
方咛始终低着头。
黎雅学不会知道,如果他今晚不说那些话,方咛的回答一定是对。
如果黎雅博执意要送雅学出国念书,她即便阻止不了,也一定会选择陪着他出国。
三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历历在目,男孩子的发育就在这最关键的几年,她看着他从一个小男孩长成少年。
“雅学,你别为难我了,行吗?”
方咛颤抖地说出这句恳求。
黎雅学难过地咬唇,但下秒,他看到她低垂着的、那白净小巧的一侧脸庞上落下一道湿痕。
少年顿时语无伦次。
“你……你别哭……”
黎雅学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替她把眼泪擦去,却被方咛给躲开了。
她抗拒他的接近。
他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好了。
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似乎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出国或是不出国,已经没有区别。
黎雅学蜷缩手指,最终黯然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
这夜方咛睡得并不安稳。
她又梦到了黎一明。
那个从来都对她温柔体贴的丈夫在梦里对她严词厉声,斥责她下贱,说他对她这么好,把她从一个穷学生变成了富太太,她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方咛哭着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说她一直只把雅学当弟弟看。
黎一明问,那雅博呢。
在梦里、在丈夫失望又愤懑的眼神中,方咛沉默了。
-
新年将至,栌城的主人家即将回澳城过年,有家的佣人们也准备放假回家和亲人们团聚,在这之前尽心为主人家的独栋添置了不少新年的装饰。
可似乎除了当家做主的黎先生很喜欢,夸他们用了心、将家里装点得很好看之外,太太方咛和少爷黎雅学都不喜欢,即使见了家里红彤彤的装饰,脸上也没有丝毫过年该有的喜悦。
佣人们无法共情主人的情绪,陆续离开了家里,除了陈叔,他是家中管事的,每年都是最后一天才放假。
陈叔在最后一天告诉方咛,今年黎雅博不打算带她回澳城,让她在栌城自便。
避了男人好几天的方咛终于敲响了男人的书房门。
她确实不喜欢澳城的那群亲戚,他们看不起出身底层的方咛,浑身上下充斥着上流的傲慢和虚伪,从前黎一明也很少带她回去,但至少过年的时候,他会带她回去。
并不是逼她去应付讨好那些亲戚,而是告诉那些亲戚,即使他们不接受,她方咛已经嫁进了黎家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
如若不这么做,别说黎家的那些人会怎么说,一旦被嘴上缺德的那些八卦媒体知道,飞上枝头的黎太太将会成为全澳城的笑话。
黎氏的祖上和大多家族一样,都是在很多年前随形势从大陆迁移到澳城来的,因而新年的那几天,子孙们还会回老家祭祖烧香。
这是黎一明过世后的第一个新年,如果黎雅博不允许她去澳城,不带她祭祖,就等于向众人宣告,她这个所谓的黎太太已经是具空壳。
而黎雅博明明答应过她,会在外人面前为她保留黎太太的体面。
方咛知道这是黎雅博在逼她低头。
因为她已经因为雅学出国的事避了他好几天。
书房里的男人装模作样地说了句请进。
方咛推门而入,黎雅博从书桌前抬起头,镜片下的眼眸微微眯起。
他放下手里的书,冲方咛微笑,问她有什么事吗。
方咛想笑。
虚伪。
他分明很清楚,她来找他有什么事。
方咛咬唇,几秒后,她单刀直入。
“为什么把我留在这里?”
男人闲适而玩味地转了转下巴,唇边带笑,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扬手无声示意她过来。
方咛知道这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刚走过去,被他牵至他的腿上坐下,黎雅博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则是掐在她的大腿上,他眉头舒展,眼里是温润的情绪,对她笑了笑。
“不是我不想让你去澳城,是雅学不想出国,跟我赌气,说今年不回澳城过年了,我怕他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孤单,所以想让你陪他留在栌城。”
“……”方咛睁大眼,“你让他留在栌城这里过年?”
黎雅博柔声说:“为什么不同意?这里什么都有,而且我已经跟厨师说了,这几天不会让他饿着的。”
“那澳城那边的亲戚长辈不会有意见吗?”
“这你不用担心,回去祭祖的时候我会帮他点上香的。”
顿了顿,男人又看着她轻声说:“不管雅学在哪里,他都姓黎,是黎家的子孙,这是没有人能否认的。”
“……”
无声的对视。
即使方咛听得明白他每句话里的别有深意。
是啊,谁会有意见。
毕竟他黎雅博都多少年没在澳城过年,没回乡拜祭过祖先,也没见谁有意见。
他姓黎,雅学也姓黎,可方咛不姓。
她是这个家中夫权的附属,没有自主的人生,没了丈夫的庇护,她甚至比雅学还不如,是随时都可以被黎雅博踢出局的外人。
黎雅博看似对弟弟体贴,知道她和雅学感情好,彼此之间舍不得分开,留她在栌城陪伴雅学,实则就是逼她在黎太太的身份和雅学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方咛沉默,黎雅博拍拍她的后腰,说:“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这个年,你安心地留在栌城陪雅学过完,等过完年,就送他出国念书。”
见人说人话,可黎雅博这种人虚伪惯了的人,哪怕对着人,也不爱说人话。
他最爱把自己无耻的行为用文质彬彬的笑容来粉饰。
他在变相地告诉方咛。
就算她选择了雅学,雅学还是要出国。
她和雅学,只配被动地接受男人的安排。
可方咛不想,她说:“我想陪读。”
哪怕只是、表示一下她的反抗。
即使她知道这没有用。
她不想他安排什么,她就全盘接受,哪怕嘴上说一句不愿意也好,至少自己心里能好受些,不会那么憋屈。
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活人,而不是一个安之若命的死人。
方咛坐在他腿上,两个人离得很近,其实已经足够他听清。
但黎雅博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陪雅学一起出国,”微微停顿,方咛轻声说,“如果你非要赶他出国的话,就连我一起赶出去吧。”
几秒后,黎雅博淡淡笑了。
接着他没什么情绪地说:“哦,我放你和雅学一起出国,然后让你们在国外尽情乱搞吗?”
方咛一恼,应激般地反驳:“你胡说什么!你明知道我对雅学根本没有——”
话未说话,下巴忽然被捏住。
黎雅博笑看着她,轻轻说:“好,我不胡说,所以你也别再说这种不可能的傻话了,嗯?”
他永远都是这样,总能用最柔和的语气说出最独断专行的话。
不可能。
方咛在心中重复着这三个字。
活人又怎么样,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咛紧抿着唇,黎雅博像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去吧,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装饰的地方,趁着陈叔现在还没走,赶紧让他去买,毕竟你今年要在这里过年,还是布置得热闹一点好。”
说完,他动了动腿,示意她起身。
往常方咛都是巴不得赶紧起来,但此刻她却没有动弹。
黎雅博挑眉,问:“怎么,坐我腿上太舒服,不舍得起来了?”
面对他的调笑,方咛咬唇,难得没有羞恼,而是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鼻息相对,两个人凑得很近,黎雅博盯着她闪烁的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唇角勾起隐隐的弧度。
他在等她开口。
终于方咛如他所愿,开口说:“我、我不想留在这里过年。”
黎雅博略微垂眼,眼中划过浅淡的笑意。
他问她:“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留在这里陪雅学吗?”
方咛没有很快回答,男人又叹了口气。
“你要是跟着我去澳城,留雅学一个人在这里,他恐怕会很难过。”
方咛咬唇。
她受够他的道貌岸然。
明明就是他安排了一切,到头来还用这种体贴的语气,也不知在演给谁看。
方咛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怎么会,雅学是我弟弟,我当然不愿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新年,可是如果你留在这里——”
近在咫尺的距离,黎雅博取下眼镜,无辜地看着她,微微倾身,带着凉意的嘴唇贴上她的,带着温度的手掌顺着她的腿探入。
在方咛颤抖的沉默中,他吻她,并且说:“孤单的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