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厚重的积雪压得梅树摇摇欲坠,时不时涌动的暗香,给沉寂的黑夜平添了一丝生机盎然的蕴味。
东宫,太子书房。
宋奕正端坐于梨木桌前,凝神低眸,细细地描摹着一幅洛阳丹鸟图。
亲卫凌煜佩剑立于一旁,适时开口道:“殿下,方才宸王殿下遣人来问,您为何没有去他的庆功宴。”
宋奕闻言轻笑一声,手上动作未停:“呵.....他怕不是挂念孤,而是惦记着孤手里的那幅万壑松风图罢。”
凌煜垂眸,不再接话。他话本就不多,宋奕也习惯了。
“罢了,明日出宫,去趟宸王府罢。”
“是。”凌煜颔首。
第二日一大早,计云舒和彩梅等人便被管事吴嬷嬷叫到了院子里训话。
“今日太子殿下要光临王府,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干活仔细着点儿!冲撞了太子殿下,谁也保不住你们,都听见了没?!”
“是。” 计云舒等人齐齐应道。
“云荷,你等会儿。”
计云舒正准备走,不料被吴嬷嬷叫住。
她骇得眼皮直跳,在本就失忆的脑袋里仔细回忆着,她是否何时得罪过这位凶神恶煞的嬷嬷。
“膳房今日人手足,你不必烧火了,去府门口等太子殿下下马车后,把马车牵到马厩旁去。”
听见是给她另派活计,计云舒松了口气,还以为这吴嬷嬷要如何刁难自己,竟是她小人之心了?
计云舒跟随小厮护卫们走到府门口,不多时,只见一辆奢华贵重的青帏马车缓缓驶来,前边儿是两匹通体黝黑的千里驹,车顶的装饰是储君专用的嵌金五爪蛟龙,一看便知来人不是普通亲王。
计云舒低下了头,和其他下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细看。
马夫勒马停下后,计云舒跟随其他人跪下行礼。
“太子殿下万安。”
随着稳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一道平稳低沉的嗓音在众人耳畔响起,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起来罢。”
得到命令,计云舒起身跟随小厮走到马车旁,手方牵上缰绳,目光不经意间对上了马车里的一双黄褐色三角眼。
她定睛一看,那正慵懒地趴在车厢里的,竟是一只体型有半人大的藏獒。
虽失了忆,可身体的本能好似在告诉计云舒,她很怕狗。
计云舒吓的寒毛直竖,手上拉缰绳的力道不自觉突然收紧,马儿吃痛地嘶鸣一声,惊动了那只藏獒,它立时目光凶狠地朝计云舒扑过去。
她吓得呆滞了一瞬,一时躲避不及被扑倒在地。
周围的小厮也惊骇不已,有几个胆大的护卫想上去帮忙,可碍于那是太子殿下的爱犬,都没人敢第一个出手相助。
计云舒以手肘护头,奋力抵抗,却还是被藏獒的利爪划伤了肩膀,鲜血霎时染红了她单薄的棉衣,她几乎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
“羽吟!”
倏而一声低沉急促的声音响起,那只藏獒立马收起了獠牙和利爪。
方才还凶狠异常的它,此时却乖乖地走到它的主人身边,温顺得不行,仿佛刚刚嗜血凶猛的不是它一般。
计云舒幸运地捡回一条命,浑身颤抖,强忍着疼痛跪下请罪。
“奴才有罪,冲撞了太子殿下,求殿下饶命。”她清泠的嗓音因疼痛而带了一丝颤抖,心下惴惴不安。
“无妨。”
宋奕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计云舒,侧过头吩咐身后的凌煜。
“凌煜,带她去找大夫。”
宸王宋池闻讯赶来,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急忙开口道:“不敢劳烦皇兄的人,周禄,快带她下去治伤。”
“是,王爷。”周管事急忙上前来,领了计云舒下去看大夫。
宋池转头看向宋奕,笑道:“许久不见皇兄,皇兄近来可安好?”
宋奕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如你所见,甚好。”
他抬步进了王府,宋池还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皇兄,我不在朝中这些日子,左相一党可有兴风作浪?”
宋奕冷嗤:“荣王因江南水患一事被父皇当朝训斥,他宝贝外孙都气运不顺,姚鸿祯自然不敢造次。”
“江南水患这么好的立功机会,荣王竟把握不住,当真是绣花枕头一个。”宋池笑道。
宋奕蓦然回头,向他投去一个警示的眼神:“人后慎言。”
宋池怔了下,随即像儿时一般对宋奕挤眉弄眼道:“哎呀皇兄,我这不是在自己王府吗,慎什么言?”
宋奕自顾自走着,没打算理他。
“皇兄别生气,我下回一定注意.....”
一处厢房内,留着一对山羊胡的老大夫正皱眉观察着计云舒肩膀上的伤口,彩梅站在一旁,神情有些不自然。
计云舒明白她在想什么,无非是男女大防,且不说计云舒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单论她现在的伤势,那随便一动都扯痛的伤口,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故而神色泰然自若,老大夫医者仁心,自然也没往那方面想。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老大夫皱着的眉头松缓了些。
他叮嘱道:“伤口虽深,但好在如今不是伏夏,否则伤口发炎脓化,那就麻烦大了!这些药姑娘拿回去,瓷瓶里的药外敷,药包内服,再好好休养,便没什么大问题了。”
计云舒连忙起身道谢,老大夫摆了摆手便跟着周管家出去了。
彩梅这边刚准备问计云舒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周管家却去而复返,看着计云舒道:“云荷是罢?你同我过来一趟,王爷要见你。”
计云舒愣了下,反应过来忙应道:“是,周管家。”
彩梅急得不行,一张小圆脸又红又白,担忧道:“云荷,王爷该不会要责罚你罢?”
计云舒安慰道:“莫怕,应当不会有什么事,你先回膳房,我见了王爷就回去找你。”
看着计云舒冷静自若的模样,彩梅的心也莫名的镇定了下来,点了点头。
计云舒跟着周管家来到正厅,宸王已然端坐在了主座上。
“王爷,这就是那位被抓伤的姑娘。”
话音刚落,计云舒正准备跪下行礼,被宋池喊住:“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计云舒愣了愣,便微微福了福身,低头道:“谢王爷。”
宋池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了笑,安慰道:“你不用如此害怕,本王又不吃人,同寻常一般回话即可。”
闻言,计云舒忍不住抬眸,隐晦地看了眼这位平易近人的王爷,一身月白色窄袖锦衣,长眉若柳,目若朗星。
原以为宸王常年行军打仗,定是杀伐果断,冷酷严肃的性格,没想到今日接触一番,竟是一派温和有礼的翩翩公子模样。
她收了收思绪,恭谨回道:“是。”
“云荷是罢?你的伤如何了?”
“回王爷,瞧过伤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
宋池点了点头,又道:“你在何处当差?”
“回王爷,奴才在膳房当差。”
宋池闻言看了看她身上发旧的袄子,以及手上因劈柴烧火导致的细小伤口,心想,确实不像在前厅做活计的上等丫鬟。
他略一沉吟,道:“你的伤势虽说不严重,但日后膳房的重活还是不宜再做。”
“本王如今归京,书房的活计还没人打理,你伤好后,便来书房当差罢。周禄,你去知会膳房一声。”
“是。”
周管家去膳房吩咐了,只留下楞在原地的计云舒和坐在主位上低头饮茶的宋池。
良久没有等到计云舒的回应,宋池心下奇怪,抬起透亮的眸子,问她:“怎么?你不愿来书房当差?”
此时的计云舒,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
去书房当差的话,那月例应该会比膳房多些罢?毕竟一个是下等差事,而另一个是在主子跟前当差,答案显而易见。
她正兀自想着,猛然听见宸王说她不愿意,她立马回过神来,一口揽下这差事。
“回王爷,奴才愿意!奴才必定好好当差,定不让王爷失望!”
宋池倒是有些被她的反应逗乐了,含笑道:“那好,你先回去罢,好好养伤。”
“是,多谢王爷,奴才告退。”
计云舒回到下房时,彩梅已然得知计云舒要去书房的消息了,见她回来,兴高采烈地拉着她的手,朝她挤眉弄眼。
“云荷,我听吴嬷嬷说你被调到王爷书房去当差了,你可要好好干啊!在王爷书房可比在膳房有前途多了,日后若是发达了,你可莫忘了多提携提携我啊!”
计云舒失笑:“知道啦!放心罢,肯定忘不了你。”
逼仄的下房里,顿时洋溢着欢声笑语。
此时的计云舒怎么会知道,在她决定去宸王书房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早已悄悄发生了偏移,让她原本就不顺利的人生,更加命途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