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太监在内廷地位斐然,司礼监是内廷参与到政治活动中的一个机构,现任掌印太监是司礼监一把手,而元红公公既掌政务,又在实际上管理着内廷,无论在内宫前朝,皆受人“敬重”。
但这非是宦官干政祸乱朝堂,也不是皇帝轻信宦官。除了制度设计的缘由,还有一个重要源头,这便涉及到启国开国之初的一段历史。开国皇帝还没当上皇帝时娶了一男妻,在他推翻前朝坐上皇帝之位后,他力排众议尊其夫人为皇后,且一生未纳妃嫔,没有亲生和过继的子嗣。
开国皇帝临死前,因无子,将政权交接给身边的总管太监。大公公亲自寻罗来一些孤儿进行培养,最后选取一人继位。那公公姓元,新皇帝则姓陆。
元红公公初入宫时也不叫元红,他这个“元”显然是得势后为了攀附开国帝君身边那位大公公改的。
元红公公到寻芳宫时,白禾刚找着机会将陆烬轩落下的带血衣服藏在床顶帷幔上方。大公公客客气气,笑容可掬地传达上意,请侍君到紫宸宫觐见。
白禾今夜几乎没合眼,他暗暗打量着这位体态微胖、五十来岁、脸上初见衰老,一身绫罗常服的大太监,顿时明白这人大概是皇帝身边人。
普通的太监在宫里只会穿太监制服,极少有穿自己的衣服的机会,他们甚至没有私服。
白禾当下便想到是那个强迫原白禾进宫的色鬼皇帝这会儿想起人来了,要招人侍寝。
侍寝之事,原来的白禾不愿做,那他呢?
白禾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低眉顺眼又慢吞吞的给自己套上外衣。荣华与富贵连忙凑上来帮他穿戴整齐,然后低着头站到旁边,恭送自家主子去侍寝。
“白侍君,外边有肩舆。”大公公笑着抬手请他出门,“皇上还是心疼您。皇上说要见您,奴婢便按着规矩问了一嘴,‘是按侍寝的规矩见吗?’皇上当时就瞥了我一眼,说‘你去把他接过来’。”
白禾神色冷淡,木然地出了门,坐上二人抬的肩舆。双手隐在袖子里,垂着眼不搭腔。
大公公不愧为皇帝身边的人,任何时刻不忘拍自己主子的马屁。同样做过皇帝的白禾非常清楚,大太监的那张嘴最善说这类“讨喜”的话。
谁信谁傻子。
但离掌权者最近的人口里的话往往代表着掌权者本人的态度,因此又必须得听一听。
白禾深谙皇宫内的“潜规则”,却没有借此话头顺杆爬,或是打探皇帝的意思,他的表现更符合一个金科进士前途尽废,堂堂男儿被迫雌伏的忧郁,以无声来反抗。
元红特意说起这段话,亦是在试探这位差一点成为官场新人的新侍君的意思。
结果不言而喻,这位白侍君心里有怨呢。
元红暗自摇了摇头,一想到皇帝微妙的态度,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白侍君,您别嫌我话多,这宫里也不是只有您一个侍君。寻芳宫的主殿里还住着一位呢。或许您二人已经见过了?”
白禾这下终于偏了头,看向伴着肩舆徒步走着的大公公,“并未见过。”
白禾故意用简短的四个字回应,根本不提另一位侍君其实派人来找过他。
见他理人了,元红笑道:“何侍君是三年前入宫的,他可是吏部侍郎之子,如今才双十之年。皇上最看重他的清雅知礼,何侍君也是君子如兰,您倒是可以与他见一见。”
这些话放在一般的宫人口中说出来,算是一种提点。白禾也是这样以为的,于是沉默着把头转回去。
他又不是来当侍君的,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提点?
此时的白禾尚未意识到启国的宦官之于皇帝是什么,元红公公又站在怎样的位置说出这些。
紫宸宫名称中带“紫”,一听便知与皇帝有关,紫宸宫乃是启国皇帝的寝宫,临近开朝会的政和殿,政和殿西侧是皇帝办公的御书房,东侧是内阁办公开会处以及值房。
是以紫宸宫在前廷,后宫妃嫔几乎不能来紫宸宫,唯有皇后或许能够越过内外宫之间的门,涉足一下治理这个国家的人的办公场所——涉足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
虽然按理来说后妃们能以侍寝的形式来到紫宸宫,然而事实上当今皇帝从未在紫宸宫召过妃嫔。因此才有元红那一问。
乍听皇帝说要见白禾,大公公是震惊和意外的。这也导致了他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为何会对一个仕途尽失的后宫新人“多嘴”。
元红已经意识到了白禾对于皇帝来说是特殊的。
之前尝试逃跑时白禾便对这个皇宫的奢华巍峨管中窥豹,坐在肩舆上从寻芳宫到紫宸宫的一路上,借着宫道旁幽淡的灯光以及蒙蒙亮的天光,他更清晰目睹了这座皇宫的巍峨华美。比之他的国家更甚。
这座皇宫更大、更深,是更精美的牢笼。
白禾在巍巍宫殿前感到阵阵窒息。
他以死脱离了前一座囚笼,转头却陷入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仿佛他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悲苦的命运。
白禾在雕梁画栋的紫宸宫前自艾自怜,慢吞吞下了肩舆,被元红一路领进殿里,直接到了内殿寝房。
然后元红停了下来,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低头躬身行礼,元红看也不看他们,对白禾说:“侍君请在此稍候,待我进去禀报一声。”说完他就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大公公进门不通传,可见其与皇帝关系之亲厚,是真真正正可以直面天子,直达天听的人。
白禾微低着头,盯着地上高高的门口,隐没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拳。
如何快速领取灭九族罪责?
刺杀皇帝。
如果只是私逃皇宫,要是皇帝杀心不重,白家不一定会落罪判刑,但做刺客的亲族绝对死定了。
白禾心中憋着的那股火原本是差不多冷了的,这会儿却教侍寝一事重新点燃,并且熊熊燃烧,大有燎原之势。
他不在乎白家的九族是否无辜,他现在只想将自己无法摆脱命运的无能与无力迁怒、发泄到旁人身上。
白禾在深宫中长大,从来没有人好好教导他,反而耳濡目染皇宫之中最不堪的一面。他在强权面前软弱,骨子里却有着冷漠、残忍、叛逆。
不过他如此大胆的作恶的意图注定不会实现,他心中的恶意在刚刚升腾起时便被一泼凉水浇灭。
元红进屋不过几瞬就快步出来,笑着迎白禾进去。
白禾不管大公公的眼色,我行我素地慢吞吞走进去。白禾以前做皇帝,即使只是傀儡皇帝,满宫之中却没他不能正眼看的人,哪怕是手握实权的太后。
于是他一进门便抬眼去寻皇帝,想瞧瞧这个荒唐的涩鬼皇帝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皇帝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靠坐在床头,明黄色的帷幔规规整整束在半空,殿内没有伺候的宫人,角落里燃着灯烛,窗户半开,凉凉的夜风与天光一同透进来。
“白禾,过来。”皇帝对白禾招招手。
白禾却惊愣得停住步子。
皇帝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可是这副五官组成的一张脸是差点印进白禾心里的。
坐在床上,被元红称呼皇上的人分明长得和陆烬轩一模一样!
“你出去。”陆烬轩目光转向元红,眉梢一挑似意有所指道,“我不希望有人站在门外窥听。”
元红愣了下,眼里闪过诧异,随即应着是退出门外,并乖觉的带上了门,对门外的小太监说:“别站在门前,去前殿门外和侍卫站一起。”
小太监不敢问缘由,听话照办。元红困惑地瞥了瞥被他自己关上的门,扭头离开紫宸宫,回了自己住处,但他并没有睡下,而是坐着等内廷来禀报昨夜搜宫的结果。
紫宸宫中,陆烬轩确认了没有第三者会听见他们说话后站了起来,走向白禾说:“是我,陆烬轩。”
白禾神情不复冷淡,惊疑浮现于表面,他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男人。
白色的亵衣领口在走动间微微散开,露出内里崭新洁净的纱布。
白禾嘴唇翕动,却没有开口。
陆烬轩没有走到白禾面前,半道儿转向去墙边搬了张椅子,沉重的木椅在他手里跟没啥重量似的,单手便拎了起来。他将椅子搬到龙床旁边,“抱歉,我伤口有点疼,不能坐在椅子上和你谈话。来,白禾,坐下我们谈谈。”
白禾带着困惑和心中难以名状的怨愤开口:“谈什么?谈你骗我么……”
此时此刻,白禾是难过和羞愤的。
他误以为那句叩开他心扉的“我带你走”是一位帝君逗弄妃嫔之言。他为因此言而心动过的自己不甘。
“没有骗你。”陆烬轩摆好椅子,自己坐回龙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所谓的伤口疼。
白禾站在原地盯了他几秒,蓦地意识到,这人身上的伤口并不作伪,陆烬轩口里的“伤口疼”是真话。
这个男人的忍痛功夫极强。白禾也终于反应过来,陆烬轩屏退宫人,乃至刻意强调不许窥听之下,掩盖着一个惊天秘密。
眼前的陆烬轩不是皇帝,但皇帝身边的人认为他是皇帝。
白禾蹙起眉,不作踟蹰,一步一步走近这个秘密。
白禾不惧死亡,便不会在此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