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朝废太子云赫不思进取、与内臣结交甚密,兼之后来又被撺掇着出宫歇宿勾栏,染了一身花柳。云赫染病之事不胫而走,时值北辽使臣萧密来昭觐见,皇家脸面因此跌落沉泥,先帝震怒,将云赫囚禁北宫,五日后,太子被废。二皇子云啟立为储君,当今才能做这个皇帝。
前车之鉴不远,云啟为防亲子沉湎女色,于此事上管教极严,以至于连这个无人想起的太子殿下下也受了殃及——十三岁后搬出流照宫的云雪臣到今日身边仅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教习女官。
可照料病患一事上,女子心思细密周全,远非寻常阉人能比。
昨夜四更,两个内侍照例倚靠着屏风外侧打瞌睡。只留了一盏灯,照得空阔宫室无比昏寐。
当落星疾驰过天幕,无人发觉这位落水后寒伤肺腑、每日睡着的时辰比睁眼时辰还要长的太子殿下,突然醒了。
云雪臣躺在榻上,转眼扫过周围景物,顿时大皱其眉。
——他记得自己本是一条没有前尘的游荡孤魂,飘来这昭国京城,远远就听见宫内凄凉的哭声,循着声音近前,见一个少年郎面如金纸,恨极了似地伏在榻上哽咽哀哭,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他左右一望,见无人在侧服侍。瞧这光景,约莫这年轻人今夜大限已到,又在殿中翻了翻几本此人亲笔留注过的书册,得知此人乃昭国东宫,可堂堂太子殿下落到如此地步,内情想来也不堪回首。
云雪臣不由得心生怜悯,坐在榻边看着他,想陪着这具躯体气终了事。
可他没料到,少年郎流着泪咽气那刻,他的魂魄竟不受控制的被吸吞进这副躯壳!
他轻如飞鸿的身体霎时变得头昏脑胀,沉重不堪。随后他便明白为何会被吸进来。
这位太子殿下临终前沸腾的遗愿又烈又狠,铺天盖席卷他的神魂思绪——
“平生至此,已是笑谈。只恨..只恨不能临思前有一人在侧,听我遗愿...苍天在上..”
“举头三尺若有神明...只求一人能代我苟活于世,我要这江山匍匐在我脚下,我要..欺我辱我者死无葬身之地...我还要..”
那声音随着死亡降临乍然消失,云雪臣无从猜度他未竟之语。
大昭太子含恨而终,只有名为云雪臣的孤魂见证了这一刻。
元平六年春,夜有雨,帝星落。
*
云雪臣平白得了副身体,仔细回忆太子前事,惊奇的发觉死亡也带走了这副身体的记忆。仅仅得知这位今年十七岁半,与自己姓名相同,素来不受天子宠爱,两月前不慎落水,至今缠绵病榻。除此之外,其余往事尽成空白。
他无奈地叹了声,略略动了动身子,浑身筋骨便传来剧痛,可还不待他叫醒那两个混账阉人,却见床榻正对的窗槅却被一双手小心推开。
贼人?
还是那些觊觎这个位置的人终于想要动手了?
云雪臣疼得烦躁,心下郁郁。
他哪怕是条鬼,可也没听说过哪个身无重病的年轻人落水能落到如此地步,这分明是中毒之象。堂堂太子落魄到这个份上,纵观史册,前无古人,恐怕也后要无来者。
他闭起眼。
....你既然予我一副血肉躯体,这仇,我替你报了便是。
*
“殿下,太子殿下?”一道压低的声音在床榻前悄声唤,云雪臣猛地睁开眼,惊觉自个方才不过闭眼思索的瞬息,竟睡了过去。他惊心这副躯体之弱,处境之危,恐怕要不了几日,黑白无常就得再来收一次魂。
.....报仇雄心壮志先要放一放,那些都太远了,眼下迫在眉睫的是能活下去。
云雪臣抬头看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面如冠玉,不像整日刀口舔血的人。
云雪臣张了张嘴,话未出口,来人立即抬起食指在唇间“嘘”了一声,道:“您莫惊怕,我等并非歹徒,只是想借您这地界躲一躲。您若答应,我便不动手。”
这是还有同伙。
云雪臣沉默点头。
那人见他识趣,也不再管他,回身轻巧跃至屏风外两个侍人身旁,将二人打昏。又燃起两盏灯烛放在案上,做完这些后,他才跳出窗外,正当云雪臣想他们还有几人时,这年轻人下一刻却背了个人进来。他左右看了看,直奔着云雪臣栖身的床榻来。
“太子殿下,劳烦让个位置,我这白兄弟遭人暗算,宫城戒严,今夜决计走不得了。幸亏你这地方没什么人看守,侍臣也与死人一般无二,你大人有大量,救我们性命,以后我谢方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他一边说,一边将那“白兄弟”往云雪臣身旁一放,居然又转身走了!
“你等等..”云雪臣撑肘起身,朝着他的背影道:“姓谢的,你就将人这样扔在这里?”
谢方夺脚步一顿,回头诚恳道:“殿下,我来时也没想到您这居处如此简陋,没几样能用得上的药,劳您替我看着他,我去去就来”
云雪臣一顿,沉声道:“恐怕也没料到我这个不受宠的太子殿下门前竟然连个守卫都没有罢,你不怕我杀了他”
“殿下,我略懂岐黄之术”谢方夺道:“你脸色灰白,双唇泛青。分明中毒已深,却无人为你诊治,你若替我将他藏一阵子,我就为你也找一些有用的药来。这般划算的买卖,你当真不乐意?”
“好说”云雪臣躺了回去。
“殿下真是痛快人!”
谢方夺一笑,去势如风,留下云雪臣与这人同床共枕。
若他二人是知交,倒有几分彻夜促膝长谈的模样。可云雪臣与他素不相识,又被这仁兄身上浓郁的血腥气熏得头晕,加之谢方夺体贴地将人藏在里侧挨着墙的位置,以至于云雪臣一转头就能瞧见他的侧脸。
这人个头甚高,手长脚长,加冠前后的年纪。云雪臣犹豫着伸手,想将他压在身下的长发挽出来。
霎时出鞘一响,几步开外烛火一晃。
云雪臣回神时,已被一只手按住喉间压进床褥内,而那把握在一只骨节突出的手中的雪亮短匕,正悬在他眉心半寸处。他死死盯着匕尖,艰难出声安抚:“...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放下它。谢方夺取药片刻便回,嘱咐我照看你,你不要动...对,放下它”
“当啷”一声,匕首被扔下地,云雪臣一颗心这才落回去,惊怕后涌而上,令他心如擂鼓。
他喘息着去推这男人胸膛,却摸了一手血,这才看清这男人从左胸到右腹斜着一道长长的剑伤,虽撒了金疮药,仍止不住缓缓外渗的血水。
这人显然强弩之末,是多年习武的警惕性让他察觉云雪臣探来的手。云雪臣身体但凡稍好一些,都不至于被他制住。
男人不动不言,面无表情,只一双眼时而清醒时而浑噩辨认着云雪臣,云雪臣察觉喉间的手松了力气,随后面上一热,身上一沉。
——这胆大包天的东西牵动伤口,一口血呛咳而出,盖了云雪臣一脸,紧接着整个人一头栽进云雪臣孱弱病怀。两具同样失温的躯体,合抱的影子被烛光映上墙壁,云雪臣咬牙切齿在他耳边说:“...还有没有力气起来?你太沉了”
“...没了,”男人伏在他身上颤抖着疾喘,“我..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忘了!”云雪臣长吸一口气,两手搭上白陵双肩,使力推他起身。
他气若游丝道:“你救人救到底...我怀中...”
窗户再次大开,谢方夺的声音由远而近:“不愧是皇宫,我找到....”
那道声音倏然一止,又犹疑地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云雪臣被他喊得手抖,攒出的那点力气登时泄了。
白陵再次与他贴合,云雪臣木然地转过头看他,阴森森道:“如你所见。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