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邪的母亲原是青楼女,他亦出身妓院小厮,他能在那儿苦读成名,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生怕朝彻子在甜水巷被男人欺负。
但依李师师看,全天下也只有他会觉得朝彻子能给别人欺负了去。
这汴京分明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既是无欺先生所托,李师师也只好在这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小甜水巷,亲自追查起了帝姬的踪迹。
当年,在“迷天盟”鼎盛之际,要将小甜水巷、半夜街、瓦子巷、蓝、红二线地带的烟花场所、青楼女子全归他们管辖,任何皮肉买卖,他们都要“抽成”一半。
这原不关“金风细雨楼”的事,在苏氏父子当家的“风雨楼“也从不收取这些出卖色相行业的“皮肉血汗钱”,而且苏梦枕不喜欢这些地方,更不喜欢做这些生意的女人。
可是杨无邪据理力争,他为这些人说话:假如这行业也给蔡京一手包办了,那么,一定更卑鄙龌龊、污秽不堪,直连妓女与龟奴都让蔡京控制了,那还有啥事下会发生?这原本不失为江湖浪子的追声逐色之地,也是富商骚人的流连买酒之所,若给”六分半堂”染指,就一定转为□□盘踞、恶棍混杂的恐怖局面。
一旦这两个地区出了乱子,受波及的一定是金风细雨楼。
苏遮幕因而发兵跟“迷天盟”的人争回红、蓝线区的势力范围,几经鏖战,才终于把“迷天盟”的人打退。
此后杨无邪一直暗里保护甜水巷的女子。
——不让风月行业泛滥。
——不让它受控于□□。
——不许它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
——不许它败坏风俗道德。
这些都无法绝对做到,只能尽力而为。不过,它却收了效。
其中一个“意外效果”是:青楼女子,对“风雨楼”都很爱戴。她们的“领袖”白牡丹还戏称“他们是楼,我们也是楼,咱们都是一家子。”
虽说如今楼里对她们这块地有了分歧。
原因是天女想彻底灭除风月行业,杨无邪却只怕越禁越槽,若硬要禁,只怕缺了宣泄处,贻祸更巨。神侯府的追命也表了态:“要是偶尔去花天酒地一番也须得禁绝,人生还有啥乐趣?”才将天女大刀阔斧的革新之举劝住。
李师师无非奇怪,像杨无邪这般自有一股目无余子、平视王侯之气派之人,怎得就栽在那帝姬手里了?
——他不像是会买这群天潢贵胄账的呀。
难道是顺淑帝姬撒了个娇,卖了个乖,才哄得他如此为其忧心操劳的吗?
这么些年,除了金风细雨楼,李师师还真没见杨无邪在乎过其他的事,更别提女人。他来甜水巷除了听曲聊天,从未碰过谁、欺了谁。
她一度以为,风雨楼的军师从无私欲,且对男女之情早已看淡……
李师师漫无目的地抬头,遥遥望见自己的熏香阁上有位女冠似乎喝醉了酒,雪腮带红晕,顾盼神飞,不足一尺七的腰间悬了柄拂麈,因为近来总下雨的缘故踏着双谢公屐,风紧羽衣偏,欲留难得住。
容貌好似琉璃光射,美的一塌糊涂。
可算是找着了。
李师师心中一阵松快。
顺淑帝姬的君父是赵佶,但他却肯定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皇帝。
赵佶宠幸宵小,昏庸腐败,使得好佞当权,娶幸塞朝,小人得志,忠良蒙难,祸国害民,剥削殆尽,恨煞他的人大多了,但他依然故我,踌躇不知,让一班小人佞臣包围起来,天天风花雪月,寻欢作乐。
要杀此昏君以救万民的人不知有几。
对一些人来说,和则无利可图,乱倒可混水摸鱼;乱世出枭雄,和平时世,反而无甚可为。
“江山改朝换代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多亏师师姑娘您高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见李师师来,那女冠朝她深深一揖。
李师师明白,帝姬谢的是官家在小甜水巷“熏香阁”遇弑一事。
“您言重了。”李师师微微一笑,妩媚动人,从容还礼。
至少对这件事,两个女人达成了一致。
想来心性耿直的帝姬并不知道,这是出计谋。
诸葛正我与戚少商、杨无邪策划小甜水巷假意弑君一事,原只想为平反陈礼忠谏贤臣之名,另设计让群龙之首的王小石得以重返京师,井与大将之材的戚少商会合,一时联同节制蔡京。
那日也着实惊险。
香闺之中,橙瓣在灯色下灿开一片橙雨金黄。
她阻止了戚少商临时变卦,并驳斥对方:“你杀了他,你能不能立即便找出一个更好的皇帝来取而代之?他虽然荒唐,但至少绝少下令诛杀贤臣,顶多逐之斥贬,如果再来一个更残暴的,你难道又等天下受尽荼毒时才又去杀了他?目下赵家天下有能人吗?万一你弄了个更坏的怎么办?赵佶一死,蔡京,梁师成这些权臣岂不更嚣张跋扈,无人制之了?天下无君,怎生使得!你杀了他,不是好事,只坏大事!”
但等李师师看清她身后敞开的房门、发现朝彻子是从戚少商房间里出来时候,当场惊得连退数步。
——她对戚少商做了什么?!
“您……您……”李师师欲言又止。
自己不过打晕了对方而已。
知是误会,朝彻子不解释,反起了逗弄这花魁白牡丹的心思。
“嗤。来甜水巷的能是什么良家妇男?”说着,嘻嘻哈哈地绽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李师师被她迫出了娇嗔:“他、他可是九现神龙!”
“我管他九现神龙还是九现神鹤!”那大美人无所谓地叫嚷了起来。
这天杀的父女俩怎么一个德性?
李师师早堕风尘,早阅世情。
对于戚少商这样的男人,她只消说一句“我怕我给了你,你就会瞧不起我了……”再一哭,他就深悔自己孟浪,反而赧然不安了起来,只好迁就自己。
但面对顺淑帝姬这样的女子,哪怕自己挤出眼泪也无济于事,但凡是常人,都免不了要被她给气煞。
“熏香阁”灯火如黄色软绒,温馨如一觉好梦。同样温柔如夜、美得像一场绮梦的李师师神情凝滞。
戚少商向来有种魅力。
而这种魅力是天生的。魅力与能力不同:能力是才干,才干是可以培养的;魅力则来自天生的禀赋,不是人人说有想有便可以有了的。
这使戚少商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风雨楼”、”象鼻塔”诸兄弟当家的信任和服膺。
魅力在谷底的朝彻子,是怎么敢动戚少商的?!
现在可好,哪怕毁诺城也难以放过她了吧?以后这帝姬还想在江湖里混?她就是个过街老鼠了。
……
后颈还微麻泛痛。
“难道我就有强迫男人的爱好?我又不是没长眼,他一快四十的老货,没准已力不从心了吧!又黑又糙的,他不乐意、我还不乐意用呢!”
悠悠转醒地戚少商,乍听见这话,险些又给气晕过去。
他望向门外。
——“醉杏楼”三层朱阑边、圆桌旁。
这是不花银子就能看的吗?
戚少商顿时耳热起来。
那身鲜红的衣料子既没筋骨,也不硬挺,受风轻轻一吹,严丝合缝地贴着玉体,以致整个轮廓纤毫毕现……
与李师师大放厥词的女冠。
羽纱袍、玉带钩。
尤其腰肢往下,臀部似一尊弧度优美的经瓶。
光凭一道浮凸有致的侧影,就有令人挪不开眼的惊人魅力。
江湖里谁看到她都少不了被震撼冲击,犹如遭遇了一场山崩,一次海啸,又或者是一段你死我活的决斗。
如若不然。
戚少商也不会在她甩着拂麈、破门强闯时两眼发愣,不小心被她给一掌劈晕。
与朝彻子豪放露骨、宛如五石散磕多了的情态相比,“白牡丹”李师师不要太婉约静丽。
见当事人已醒,朝彻子旋即冷哼一声,与李师师道:“告辞!”
琢磨过味,得知对方最初的打算,居然是睡自己!戚大侠根本平静不了!
他肯定会义正言辞的拒绝。
毕竟自己不是个随便的男人,来者不拒并非他的作风。
谁知还没等他表态,训斥这欲求不满的女流氓,就被对方的一顿抢白砸懵。
对方小嘴仿佛抹蜜似的,什么“快四十”“又黑又糙”“力不从心”“老货”……短短一句话,无缘无故捅了九现神龙数刀。
有李师师这样的解语花在侧,戚少商绝夸不了朝彻子半句!
岂有此理!
要不是看她是个世所罕见的尤物,戚大侠只怕早就动了手,替她爹娘教教说话的艺术。
与他不同。
听完了抱怨的李师师,则一阵秒懂。
来甜水巷的男人不是肥头大耳就是被酒色掏空的病痨鬼样,再不然满脸横肉凶煞相。
帝姬喜欢精壮矫健、有劲能干的小白脸。
但……对不起……她实在没能耐把神通侯方应看绑过来给这帝姬玩。
作为知己,“白牡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所想了。
她打趣他:“好看吗?这是官家的女儿。”
短短一句话,便使戚少商脸上的热意悉数退去,转为冷沉。
一点遐思全散了个干净。
就连他其实是看对方腰间的玉带钩有些像军师祖传那枚的解释,也一并梗在了喉咙。
戚少商黑脸问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那个——顺淑帝姬?”
是臭名昭著吧。
这帝姬长得有多惹人心动,嘴就有多撩人嫌,还背负着令全天下人不耻的命案。
心如蛇蝎,长的再漂亮有什么用?
“她虽尊为帝姬,更甚颍川花,可在我心中也远不及你万分之一好!”
面对男子这般真挚的表白,李师师心中不可谓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