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太过清亮,竟盖过种种议论,惹得臣子百姓纷纷抬头,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城门。
一轮红日自季向庭身后升起,照在打马而来的青年身上晕出一圈浅淡的金光,一袭红袍在寒风之中猎猎飞舞,不知哪家庭院的红梅随风飘落,马蹄声声,踏梅而来。
他伸手一扯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停于天子身前,唇角噙笑:“见过陛下。”
着实是太久了,拘于京城的病痛与折辱让季向庭轻减许多,可他笑起来,众人才恍然发觉这位顶天立地的将军眉目之中的傲气从未被磋磨多少。
直至此刻,他们才重新见到昔日赤马踏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将军!”
“老大回来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身披盔甲的北疆军们神情激动,情急之下甚至顾不上眼前的天威,匆匆起身便将季向庭团团围住。
宣府惨败未让这些汉子们有多少怨言,却正在此刻见到他们的将军后默默红了眼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连一旁的百姓瞧见季向庭亦是面色一喜,有妇人怀中的稚童咯咯笑起来。
这里天高皇帝远,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天颜,谁真真切切的在此地对他们好,谁便是他们爱戴的人。
这便是振臂一呼便能令百万蛮夷闻风丧胆的北疆统帅。
季向庭看着将士们,神色缓和下来,却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怅然,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掩盖。
“圣上还在此地,季向庭早已不是北疆统帅,如此目无尊卑,你们都想随他一同造反么?!”
裴老面色阴沉地自天子身后走出,色厉内荏的视线扫过,沸腾的人群才终于安静下来。
天子立于人群之中瞧着这出久别重逢的好戏,指尖拨动着腕上佛珠,他目光只停留在马上青年的脸上,眸中浮起三分病态的痴迷,转瞬又被更浓烈的杀机掩盖。
天子似是对季向庭有着超越底线的宽容,即便对方未曾行礼也只是一笑了之,话里有话的字句语气却无比随意。
“爱卿果真神通广大,官狱也无法困住你。既然来了,便一道来看看罢。”
德海低眉顺目地候在一旁,闻言匆匆上前,将怀中厚厚一叠纸页拿出,朗声念道:
“都察院彻查将军府上下,搜出数十封将军与蛮夷勾结的信笺,皆有北疆军为人证。另有将军亲信供认不讳,已追查到藏于别院的万两黄金与账本,皆是这些年克扣将士军饷所得。桩桩件件皆铁证如山。”
数条罪状压下,却因从天而降的一纸血书变得无法服众,人群中窃窃私语不断,更有耐不住性子的将士混在其中开口质问:
“将军式微,自然防不住你们颠倒黑白!将军为国鞠躬尽瘁数年,岂是几页纸便可撼动的!”
跪于一旁的将士瞪大了双眼,忍不住伸手去拽那人的手腕:“胡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此话太过大逆不道,即便是那些心向将军之人,也不由心中惊悸。
“这小将士也太过莽撞,则可是要掉脑袋的!”
“陛下向来圣明,莫非……”
“季将军这些年为了宣府付出多少,你都忘了么!怎可如此想他!”
“哼,你既如此大义,为何不附和那将士?”
季向庭目光凝在人群中出言顶撞的北疆军身上,无言眯了眯眼眸。
即便在幻境之中,九五之尊亦不会给自己留半分生路。
那三分真切的情意,便在这天罗地网之中显得尤为可笑。
天子抬手一阻裴老拔刀的动作:“德海,将东西给他瞧瞧。”
德海犹豫一瞬,终究是迈着步子将东西递了过去。
如此言之凿凿的姿态让众人皆好奇不已,忍不住仰起头来,目光几欲将那纸页烧穿。
只见将士一页页往后翻,不过片刻脸上血色尽褪,手指不住颤抖,猛然抬头看着季向庭:“将军!您的手迹我绝不会认错,您从前的行踪弟兄们也都知晓。我只问你一句,这些事当真皆是你所做么?”
季向庭看着神色痛苦的将士,极轻地讽笑一声:“我说不是,你便会信么?”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将士便长剑出鞘,架于脖颈处一抹,顿时血溅三尺,惹来阵阵惊呼!
北疆军士高大的身影怆然往下倒去,被旁人手忙脚乱地接住,他盔甲上鲜血淋漓,气息微弱却仍挣扎着开口。
“将军……望您……回头是岸……”
他的目光与季向庭交错,隐约有愧疚的泪光闪动,唇齿张合两下,终究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是何意?这将士刚烈至此,难不成将军真是那道貌岸然之人!”
“亏我从前这般信他!当真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
“不可能!统帅怎会是这般……”
周遭嘈杂不已,人言最是善变,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民众脸上便显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青年。
三年时光说长不长,却足以让原先密不透风的北疆军显出裂纹,多年挤压的怨言终于在此刻一并爆发,化作欲言又止的目光落在季向庭身上。
“统帅,这究竟是为何?”
季向庭手中的虎符震颤不断,心中不受控地泛起几分悲意,他指尖轻抚,阖眸才将那无法言说的情感压抑下去。
他明白,此番景象让明陵又想起了千年前那千夫所指的终局。
与过命的将士们反目成仇,成了他至今无法忘却的苦痛。
天子身侧的德海眉目之中隐有不忍,终究是无声叹了口气,却又在触及圣上目光后悚然一惊,顿时开口道:
“肃静!季将军,你可认罪?”
季向庭并未答话,反用指尖敲了敲虎符意念传音:“将军,你可以再选一次了。”
“纵然结局无法更改,可你仍愿背负骂名而去么?”
“岂不是太便宜这没良心的畜生了?”
虎符里的那缕残魂始终默然不语,落在季向庭身上的不善目光越发刺人。
说是万箭穿心亦不为过。
“季向庭,你可认罪?”
“季向庭,你可认罪!”
在无人瞧见处,他掌心握着的半块虎符终于浮出一团灵光,悄无声息地进入季向庭的体内。
季向庭的神识归入虎符之中,摇了摇头。
还不算是泥做的菩萨,至少懂得有仇要报。
“我不认。”
那声音太过低哑,无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德海皱了皱眉去瞧天子神色,见他无动于衷,只能提起嗓音再问。
“季向庭,你……”
“我不认!”
将军骤然抬起头来,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眸赤红地望向眼前的天子。
“谢安,我从未愧对过你,也未愧对过百姓,这些子虚莫有的罪名,我一个都不会认!”
他忍了两辈子,终于在此时能将这话说出口,字句泣血。
直到这三字脱口,明陵心中才猛地一松,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失态。
千年前的恶语,较之眼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便在这样的声讨下,惨然自戕。
并非认罪,也并非服软,只是万千北疆将士,每一个他都想保下。
即便这些朝夕相伴的弟兄们,有不少亦在言词激烈地与他刀剑相向。
他向来以为当年舍自己一人保全整个北疆,是最理智的抉择。
可事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他在此事上的情感是何等的委屈。
太痛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这一身伤痛挣来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不甘极了。
熟悉的目光落在天子身上,他痴痴地瞧了对方许久,蓦然大笑起来。
“明陵,许久不见。”
“你躲了这般久,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要再一次死在孤的手里。”
“你为何不能软一些,交了兵权留在京城,孤早便同你说过,再过一年,这后位便是你的。”
“你总是如此,什么都不要,只愿在北疆风餐露宿,如今证据确凿,孤要如何信你?”
满城百姓与将士皆被圣上的疯癫之态吓了一跳,更是对二人之间的对话摸不着头脑。
“竟敢直呼天子名讳,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从前的传闻莫不是真的?圣上果真对将军……”
“不过是一时兴起,否则又怎会如此痛下杀手?”
“可我瞧从前他们二人感情甚笃,怎会有假?”
“说是年少成名,可谁知道这将军之位是怎么来的?”
“唉,将军是否清白,我竟是看不分明了。”
话语刺耳无比,明陵撇过脸去,不愿再看天子的神色。
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他们二人相伴数年,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若是让昔日庭院中许下誓言的两位少年瞧见眼前场景,又该何等伤心?
回忆与现实交织不断,明陵便在这样的悲怆里一字一顿地开口。
“谢安,你当真欺人太甚。”
眼看场面失了控,德海惊得汗如雨下,赶忙走上前来大声呵斥道:“朗朗乾坤,岂有你无理辩驳的道理!来人呐,将季向庭押下去,秋后问斩!”
天子一抬手,笑吟吟偏头瞧着满目猩红的明陵:“将军征战数年,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岂可如此折辱于他?若将军愿自刎谢罪,孤便将此事一笔勾销,来日亲手送将军入英灵殿,如何?”
如此儿戏的话语让一旁的裴老顿时皱起眉:“陛下,万万不可!如此罪大恶极之辈,怎能如此轻飘飘地放过?此乃亵渎英魂啊!”
德海同样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如此铁证都无法彻底按死他,让满城百姓心中将信将疑,若是再给将军套上忠臣的名头,久而久之北疆军的势力如何能削弱?
简直荒唐!他与丞相日夜替陛下设的局,被他几句话便功亏一篑!当真是扶不起的烂泥!
裴老心中急怒不已,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天子口中神志不清的话语全部堵回去。
整个宣府寂静无比,所有人对跪于地上,瞧着眼前这场扑朔迷离的变故,便听得明陵冷笑一声,截下腰间长剑往地上一掷。
“痴心妄想。”
天子的神色蓦地沉下,掌中之物脱离掌控的恼怒让他烦躁不已,身上黑气不受控地往外冒,连话语之中的威胁也不再掩藏。
“爱卿,你可要想清楚了,是用你一人换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是眼睁睁看着北疆军随你一同覆灭?”
幻境似是停滞一瞬,民众们皆茫然地面面相觑,不知方才圣上说了什么。
明陵垂下眼眸看着脚边的长剑,渐渐握紧双拳,又在良久之后松开。
已经够了,能将方才那些话说出口,他心中郁气散去,已是没有遗憾。
罢了,这便是终局了。
他慢慢俯下身,欲捡那被他扔开的长剑,却听见脑海中季向庭含笑的声音响起。
“前辈,不若再等等?”
与此同时,一道厉喝从远处响起。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