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大跨步回赛场,赛场里已走得不剩什么棋手,更没有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生。
他又去公示赛程的公告栏边上,逐行寻找庭见秋的名字,心中暗自记下她的对手,又奔回赛场。
有些棋手的教练或家长,会在裁判允许的情况下记谱;即使没有谱,有经验的棋手也能够复原全局。【注:记谱,指在纸上棋盘标注行棋顺序。】
他太想看看,庭见秋的棋长什么样了。
正巧,庭见秋的最后一个对手还坐在原位上。熊方,一个又黑又壮的小男孩。谢砚之对他有些印象,去年他妈妈带着他来找谢砚之咨询过是否应该放弃学业、全心冲段。此时他颓然地趴在桌上,像一座伤心的三角紫菜饭团小山,把圆圆的脑袋埋在胳膊里,时不时发出小狗似的抽噎声。面前的棋盘空空荡荡,已收拾干净了。他的妈妈站在他身边,手里紧捏着记好的谱,气得语无伦次: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只活了两个角!两个角!”
喔,看来庭见秋的棋,还是以前那样。
“呜呜,我中腹这条龙死了,我就想认输了……”
三角饭团满腔委屈,嚎啕大哭。
“但那个阿姨冲我笑,鼓励我,说能翻盘,让我坚持一下……”
庭见秋自幼学棋,见惯棋上厮杀,早学会了无论局势好坏,都板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如果在行棋的过程中露笑脸——
谢砚之想起十二岁的庭见秋,手捏白子将落未落时,笑得鼻子都皱起来的小狐狸模样。
——多半是要做坏事。
“然后她就又杀了我一条龙……”
谢砚之瞥一眼三角饭团妈妈手里捏得皱巴巴的谱。庭见秋执白,领先五十目以上。也不怕给小朋友虐出心理阴影。
谢砚之只好俯身和风细雨地哄了三角饭团几句,等孩子哭够了,才向家长讨棋谱。谢砚之开口,没有家长会不答应的,三角饭团的妈妈还在家长群里帮着吆喝了几句:
“谁今天和庭见秋下过棋还记了谱的?谢国手要!”
常年只有比赛资讯的大群里,一时鼎沸,有人提供棋谱,更多人在问:
“庭见秋是谁?”
*
庭见秋每周五、周日晚各一场家教兼职,辅导两个高中生的数学。等忙完兼职,裹着刺骨夜风骑车疾驰回江陵大学的研究生公寓,已近九点。
一开宿舍门,罗佩佩就欢天喜地地扑上来,往庭见秋手里塞了一个热水袋。她穿着棕色小熊睡衣,毛茸茸的,帽子上还有两个圆圆小耳朵,冬眠刚醒一般,身上柔软暖和,比热水袋还好用。
“怎么样!你的围棋比赛顺利吗?”
罗佩佩甜滋滋的大嗓门震得庭见秋招架不住。
庭见秋抬手揉揉罗佩佩帽子上的小圆耳朵,轻轻一笑:“拿了个三等奖,有一千块钱奖金。明天请你吃大餐,想吃什么?”
“这么厉害!我要吃火锅!”罗佩佩高兴得像一棵小炮仗,噼里啪啦地响,“托老徐慧眼识珠的福,我有大餐吃咯!”
老徐是庭见秋的研究生导师,江陵大学数学系的徐潮平教授。
科研之外,老徐嗜玩,最好掼蛋,六旬老汉坚守牌桌一斗就是一通宵,在江陵大学被奉为一段传说佳话。前阵子,老徐结识了几个牌友,一问,竟然都是围棋爱好者。他早听说围棋是数学游戏,立马跃跃欲试。初学者正是玩兴最大的时候,老徐逢人就问:“你会不会下围棋?要不要和我杀两盘?”
来老徐家中汇报毕业论文进度的庭见秋也没有躲过。
庭见秋难抑心痒,不知道自己多年没有碰棋,还有没有以前的水平,布局时还有些紧张。20手之后,她开始杀棋。
40手之后,她杀疯了。
老徐下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两只褶皱老手在发愁的脸上来回揉搓,嘴上念叨着:
“嚯,这棋下得有点不讲人情世故。”
“你还记得我好歹手握你的毕业进度对吧?”
“庭爷啊庭爷,我走亲民路线才跟着小孩们这样叫你,你是真把我当孙子。”
庭见秋一边被老徐逗得畅怀大笑,一边从棋盘上利落提子,又吃一条龙。
连输三盘,老徐被杀得没了脾气。见庭见秋素来沉稳的面孔上,竟然泛出了喜色,他心念一动,对庭见秋说:
“我牌友说,最近江陵棋院要办一个叫岁除杯的比赛,业余4段以上就可以参加,还有奖金拿。”
老徐知道,庭见秋家庭困难,靠奖助学金和兼职家教的钱生活,所以平日系里接了能赚钱的项目,老徐都会喊她。
庭见秋拒绝不了奖金。
老徐试探一问:“业余4段,你总有吧?”
庭见秋眼里亮起淡淡的光:
“我有。”
*
“岁除杯”落幕第二天,棋院的几个师兄弟张罗着给丛遇英办庆功宴。
小赛的冠军,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丛遇英难得低调一次,选了一家人均消费并不算太高的重庆火锅,包下中午大厅里的一个大圆桌。
谢砚之不能吃辣,但架不住丛遇英死缠烂打,还是出席,一个人坐半边桌子,独享清汤锅,听着对面一群毛毛躁躁的少年棋手在辣锅里争肉,时不时抬脸笑一下。
正吃着,对面话最密的丛遇英突然一静:
“诶,那不是昨天那个阿姨,谢师兄你还发动了一个妈妈群找的……”
谢砚之忙站起身。
十几年不见,他幻想过无数次这一刻,还以为自己会认不出庭见秋成年后的脸。但他一眼就确定,再明白不过——
不远处的一张二人桌,她穿着修身的灰色高领毛衣,胸前有一枚简约的银色小坠,身后椅背上挂着一件臃肿的长款黑色棉服,全是最适宜吃火锅的、耐脏的衣服。十二岁的庭见秋是齐耳根的短发,深棕色自然卷蓬松可爱,像一只小狮子猫;如今她将头发留长了,发根正好落在腰线最细瘦处。她素着一张脸,眉眼淡然,不似行棋时的凛厉,鼻梁高挺俏丽,浅色薄唇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她对面坐着一个装扮精致入时的女生,正手舞足蹈地边吃边絮叨,像在说什么八卦,引得庭见秋不时低笑。
他辨不出眼前的女人和自己记忆里行棋狠辣的少女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他只知道,她变漂亮了。
而且,他现在很紧张。
在万众瞩目中下了十几年棋,登上国际领奖台数次,他已经快忘了紧张是什么感觉。经历过围棋变幻莫测、惊心动魄的战斗的洗礼,在最艰难焦灼的灵泊地里拼杀过,一个人的心曾被胜负抛上天又坠下地无数次,相较之下,现实是如此清汤寡水,平静无波。有时他会觉得,只有在下棋时,这颗心才会悬起、跳动,自己才算活着。近年来,甚至连一般的对局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奋感了。
此刻,在最寻常喧闹的火锅店里,热气氤氲,人声嘈杂,十三年未见的面孔正在一箭之外。他听到自己的心快速又明确地跳动,如一只破蛹而出的新蝶。
这时,丛遇英冒冒失失地隔着几桌顾客大叫:“喂——庭见秋——我师兄找你——”
庭见秋好像听见了,冷脸皱眉,扬起下巴望了一圈。
谢砚之面上不显,暗自吸气,直起身,穿过人群向庭见秋走去。丛遇英和几个凑热闹的棋手也叽叽喳喳地跟了过来。
走到庭见秋面前,近得能看见她眼瞳的淡棕色,他向庭见秋礼貌地伸出手:“我是谢砚之。”
庭见秋肉眼可见地没什么反应,半靠在椅背上,扬起下巴看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一旁的丛遇英从没见过谢砚之受这冷遇,大叫起来:
“我师兄谢砚之,谢砚之九段没听说过?”
罗佩佩最爱跟小朋友一般见识,朝丛遇英做了个鬼脸:“我们秋秋也是六段呢,没差多少。”
庭见秋无奈地暗叹一口气。没时间跟佩佩解释职业九段和业余6段的天壤之别了,谢砚之的手还顽固地伸在自己面前。
手指纤细,骨节分明,能清晰地看出指甲因为常年练棋而形成的磨损,和指腹的薄茧。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棋手才能辨识出的伤痕,这双手才更显得好看。
庭见秋伸手轻轻与他相触,礼貌地上下晃了晃,又很快分离:
“丛遇英是你的师弟?”
她鼻尖一皱,腮边两片薄软的皮肤浮起笑意,狭长上挑的眼微眯,纤长的睫羽难耐地轻颤。
谢砚之认识这个笑容。一个要做坏事的笑。
“——没想到你的师弟,也不怎么样。”
*
有一瞬,谢砚之以为庭见秋认出了自己。
但很快,庭见秋略带挑衅的目光便转向气得大呼小叫的丛遇英。
“哈?手下败将,别忘了是你中盘认输!”
庭见秋从椅背上直起身来,目光灼灼:“我是下得不好,你也臭,地基不稳,外势虚浮。第154步,如果我双在十五之十五,而没有立即出头……”【注:某之某,棋盘坐标。】
丛遇英哼声道:“我不信你那块棋能活。”
“是我,不信你的那块棋能活。”
庭见秋笃定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