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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鼠偷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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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新更又一春,迎春还是旧年人。*

大年初一,谢砚之来到小城云春,代表父母,给老家的姑伯亲戚们拜年。

一整日在几家酒席间穿梭,四处说吉祥话,比下一天棋还费神。好在亲戚们都敬重谢砚之年少有为,并不灌酒为难他,见他不擅长和长辈周旋,就把他打发下桌,让他去给弟弟妹妹下几盘指导棋。

夜里,谢砚之住在镇上旅馆。

刚洗漱完,就收到了孙建民打来的视频电话,谢砚之一边用浴巾擦刚洗完的头,一边接通:

“喂,爸。”

手机上,一名瘦削的中年男性露出和煦的笑意。他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加上霜白的鬓发,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眼睛却与谢砚之如出一辙,如一枚细长桃叶,依稀能辨出年轻时倜傥多情的模样。

“家里都好,只是亲戚们都问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就派了我一个小孩来。”

孙建民轻叹道:“正是Zen项目的关键时期,我除夕夜还一整宿泡在实验室里,把你在京城公开赛里的几盘棋跑了出来。”

谢砚之细看,果然孙建民眼底有青黑的痕迹,愧疚道:“爸,我不急着要的,身体第一。”

孙建民笑道:“得了。你查一下邮箱,我把Zen的分析结果发过来了。”

Zen,意为“禅”。它的研发目标,是通过数据搜集和深度学习,使人工智能掌握围棋技术。七年前,孙建民任教于江陵大学新生的人工智能学院,发表了几篇重要研究成果后,Zen项目的前身——Insight科技的负责人李智辗转联系上他,提出了这个项目计划。二人一拍即合,立马组织团队,研发攻坚。

如今Zen仍在测试阶段,问题不断,尚未公开,但已经能够完整分析一整局的战况,提出很有用的建议,在复杂的战况中,以人类棋手无法企及的观察力,寻找到“最优解”。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谢砚之并不急着睡觉,打开邮箱,查阅邮件。

京城公开赛,是他以京城华一俱乐部的成员的身份下的最后的几盘棋。在这场比赛中,他又一次带领整个棋队取得团体第一,拿下“最有价值棋手”称号。

领奖之后,他连庆功宴都没参加,收拾行李,径自坐上夜中火车,于凌晨时分回到江陵市。

他知道有很多新闻在唱衰自己。25岁,是一个棋手的盛年,体力与经验都是顶峰,这个时期离开全国最顶尖的棋队,还没有下家兜底,和亲手葬送自己的围棋生涯无异。

没有棋手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正当舆论甚嚣尘上,有人匿名爆料,言之凿凿,仿佛亲历:谢砚之提解约当晚,与京城华一的太子爷元天宇六段,在京城华一俱乐部当众大打出手,场面混乱,拉都拉不住。

爆料人绘声绘色,描述得画面感十足,网友惊呼“棋君子”人设崩塌。

正因为这一场大闹,谢砚之在京城华一呆不下去了。

元天宇的父亲是华国棋协的现任主席元修明九段。如果这一消息属实,谢砚之呆不下去的何止京城华一一家俱乐部,恐怕在整个围棋界都难以立足。

谢砚之听说之后,觉得好笑:

元天宇比他年长几岁,却比他矮一个头,长了一张高中生似的圆脸,虽痩,面皮却浮松多肉,单眼皮细长,嘴角总是牵出一个和悦讨好的笑,颧骨如灯笼高提,喜庆万分。不管说什么,他的嗓音里总像碳酸饮料掺着气泡一样,夹杂着轻佻的笑声。

——他的手是用来下棋的,碰这样的脸,他怕臭了棋。

谢砚之并不回应媒体。

这就是做一名棋手的好处。围棋,又名手谈,棋手只在棋盘之上,用手与棋表达,棋盘之外,无需多说。

更何况,他自有安排。

……

读完Zen的分析建议,已近凌晨。他脑中翻涌着棋局的变化,越想越兴奋,索性披衣起身,出门闲逛。

云春是父亲的老家。他出生在江陵,除非逢年过节走亲戚,并不怎么回云春。

只有一次。

十二岁那年春天,Z省围棋协会在云春举办省级升段赛,他报名参加4段组,在母亲谢颖的陪同下来到云春。

也是在那一场比赛中,他和庭见秋下了唯一的一盘棋。

凌晨时分,寒意逼人,无星无月。街面上一片寂静,路边偶有鞭炮的红痕,如梅花点点。谢砚之低着头,两手插在口袋中保暖,缓慢地在无人的街道上游荡,脑中飞速地复盘。

走到一户居民楼下,头顶依稀有刻意压低的女声,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显得无比突兀:

“谢砚之!谢!砚!之!”

*

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庭见秋怎么也拉不下面子来向谢砚之求救。

尤其是此时,她半边身子探出了窗台,屁股还卡在窗楞上,一条腿在屋内,一条腿在空中,脚尖抵着树杈,左蹭蹭右蹭蹭,回不去卧室,也够不到窗台边的香樟树上。尴尬得像一个小时候学的围棋手筋:老鼠偷油。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过年回家五天,庭见秋和季芳宴吵了三天,冷战两天。最后季芳宴把院子大门一锁,明言除了初二一早和街上一户人家的侄子相亲,哪都不许去,就在家里待着,不信戒不掉围棋。

见没有转圜之地了,庭见秋决定越狱。

凌晨三点,老妈照顾着有些糊涂的外婆,在楼下卧室里睡熟了,庭见秋悄没声地收拾起了包。不能下楼走正门,大门上了锁,钥匙铁定被老妈贴身安放了,她拿不着。于是,庭见秋心一横,决定爬树。

庭见秋窗前,有一棵向楼房歪斜而生的香樟树,遮光又引虫,曾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如今终于轮到这颗树给她做点贡献了。

她拉开窗,背上装满行李的双肩包,钻窗爬树。

树和窗户的距离,比她想得远,她探出身子,手脚能够到树杈,却不知道怎么把整个身子都移到树上来,加上肩上行李不轻,也是一个负担。

正当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放手一搏,大不了从二楼摔下来,顶多骨折养个把月——

街角,一个身着棕色风衣、肩宽腿长的男人拐了出来。男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脚步也沉重滞缓。

在云春,大半夜闲逛的人已经很稀奇了,何况这人穿得骚包,不像淳朴的云春老百姓,更显得很怪异。

庭见秋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自己认识,十几天前刚见过,她还很没道理地把人呛了一通。

谢九段应该没那么小气,不会见死不救吧。

她卡在半空,颤颤巍巍地:

“谢砚之——”

谢砚之似乎被突然冒出来的叫声吓了一跳,抬头左右看了看,才在一户与道旁树贴得很近的窗边,发现了半个身子。

他快步到树下:

“你干什么?太危险了,你快回去。”

庭见秋欲哭无泪:“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我妈不让我下围棋。”

谢砚之失笑:“那你也不能爬树,你是小孩,还是猫?”

庭见秋又气又急:“别笑话我了,帮我想想办法。”

谢砚之退一步,扬首仔细观察,抬手说:“先把包扔下来,你好爬一点。”

夹在半空中的庭见秋依言乖乖取包,身形摇晃,谢砚之喉口一紧,唤道:“小心。”

庭见秋将包取下来,往下一扔,谢砚之迅捷地接住,顺势背在自己肩上,又抬起手,一副在树下护着她的模样,告诉她哪里可以落脚,指引她慢慢往树上挪。

庭见秋一边爬一边满嘴吱哇声,怕吵醒一楼睡觉的妈妈和外婆,还不能放开嗓子乱叫,谢砚之柔声安抚道:“别怕,掉下来我接着。”

好在一路顺利,庭见秋终于把整个身子都转移到树上,顺着树干手攀树枝撅着屁股往下爬。等离地面还差半人高的时候,她右边上臂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攥住,以一个礼貌的、有分寸感的,同时又很牢固的方式,扶着她,让她平稳地蹭蹬下来。

劫后余生,面对救命恩人,庭见秋的第一句话是:

“你大半夜穿成这样走T台来了?”

早就在新闻里听说,谢国手下棋赢了40万奖金,转头就能把30万花在买衣服上,是出了名地爱俏。这一身行头,名不虚传。

谢砚之忽略她话里的揶揄,权当她是夸自己好看,勾起一抹自得笑意:“谢谢,人猿泰山。”

想起方才将她从树上捞下来的手感,他又补了一句:

“你太瘦了,回去多吃点,备战定段赛很需要体力的。”

说到定段赛,庭见秋眼前一亮,突然一下子有了生气:“回家五天没碰棋,我要馋死了,现在就回江陵,六点有第一班火车。”

谢砚之看一眼手表:“这个点去火车站,打得到车吗?”

“我把这半年赚的钱全放在书桌上给妈妈了,就给自己留了五百块钱,火车票七十,回江陵还得吃饭。”庭见秋飞快地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没钱打车了,我走过去也就一个小时。”

谢砚之知道她不会接受自己打车送她,更不会收自己的钱,夜深人静,让一个冒冒失失的女生步行去火车站,怎么也放心不下,只好无奈道:“我陪你回江陵。”

行李可以让旅馆的人寄过来。反正明天除了一场姑姑给他定的莫名其妙的相亲,也没别的什么事。

夜色朦胧,庭见秋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似在确认些什么,半晌坏里坏气地一笑:“没想到谢九段人还挺好。”

谢砚之开始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知道半路上会不会被庭见秋卖了当路费。

临出发,庭见秋绕到屋后。一楼卧室外墙上,一台空调外机正嗡声运转着。庭见秋长出了一口气。

一楼卧室里的空调坏了两年了,季芳宴一直舍不得钱,不肯买新的,冬夏都靠硬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庭见秋用兼职家教赚到的钱,和“岁除杯”的奖金,买了一台新空调回来。新空调送到家的时候,母女俩正冷战,安装师傅感受到家里剑拔弩张的氛围,都不敢进门。

最后是庭见秋冷着脸招呼师傅把空调装好的。

再怎么吵架,她还是舍不得季芳宴女士受一点冻。

看到老妈和外婆没有为了省电费不开空调,庭见秋可以放心离开云春了。

两人相伴夜行,庭见秋在前,谢砚之在后。庭见秋的双肩包始终在谢砚之肩上,路灯昏黄,地上两道一高一矮的瘦长身影。一路没什么话。走出两公里,谢砚之以自己走不动了为由,招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六点,天还未亮,小城的天空深处泛起暗紫,两人登上了返回江陵的火车。

谢砚之安放好庭见秋的行李,回到座位上,却见庭见秋已经歪着脑袋,一点不讲究地靠在火车车窗上睡着了,总是不留情面的双唇微张,有些起皮,没什么血色。

谢砚之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右侧,想继续计算那几盘棋的变化,却总是不住地看向身侧女生蓬松蜷曲的长发。

从云春到江陵,火车要开一个小时。

破晓时分,东边霞光初现,芒刺万丈,如金轮夺目。火车向东而去,庭见秋低垂着的苍白面颊正对着光线。谢砚之拿起火车上的厚报纸,探出左臂,小心地扳过她的肩膀,想将报纸隔在她的脸与车窗之间。

——女生被扰动,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像是骂人的话,然后头向右边一歪,轻轻地靠在了谢砚之肩上。

谢砚之浑身一僵。

女生的长发落在他脖颈之间,有点痒。她悠长恬静的呼吸声,填满他全部的思绪。

谢砚之像受惊一般地别开眼。左边肩膀被枕着,动弹不得,他只好右手高高举起厚报纸,替她挡着光。

还好这一节火车只有他们俩。

没有第二个人看到他红透的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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