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贺微来帮忙,张弃则去找了林昭:“大虫兄,昨儿有人到书坊找你。”
林昭在练字,他抬头:“谁?”
“不认识,看起来很富有,但好像不是很好惹。”张弃说。
林昭仰天思考了一阵,最后说:“哦——可能姓孟,他招惹你了?”
“那倒没有,要你住址来着。”
“你跟他说了?”
“我说不知道。”
林昭笑说:“就知道甄兄最可靠了,他要是再来找,你尽管打发,他不敢欺负人的。”
“行,他是您的……”
“同窗。”
“好,那我先走啦。”
“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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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收到孔灼的信了,他的回答是:分。
且要争,有什么争什么。
孔灼也收到了张行简的回信,于是一咬牙,分家去了。
然,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刚进门就得知,他的大侄子,昨天夜里夭折了,老孔难过得昏死过去,郎中已经来了好几个,家里乱作一团。
他现在想分家,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
“这是怎么了?”孔灼问管事的。
管事说:“前几天开始就夜夜啼哭,高烧不退,昨儿忽然就撑不住了。”
只好折返,明氏一顿:“这就分完啦?”
“没有,孔烁的儿子没了,我爹不省人事呢,再等等吧。”这一闹,倒是让孔灼冷静下来,他刚刚要是莽莽地去了,想来是分不到什么的,现在也行,大家一团乱麻,他正好凑人去。
想了想,又给张行简写了信。
他轻轻叹一口气,忽然开始懊恼先前说他是野狗精,对不住了大侄儿,许是你爹娘福薄不干人事没有功德,你来世投个好胎吧。
书坊那头,书生又来了,他这回带了钱,买了书,只是看起来比上回清减很多,他说他叫宋知,家里有个妹妹,张弃又引他去雅室,里头已经用屏风隔成了两桌,两边的布置都是一样的。
这回他进去了,一直呆到日落,出来时手上还多了一本笔记,宋知家住在菜市场,四周十分嘈杂,每每都要捂着耳朵学,学一点漏一点,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时挑灯夜读,可灯油钱也很贵。
张弃还是那句话:“下回再来。”她想了想,又说:“我们东家交代了,若是有需要的学子,试读本尽管读。”
此话一出,宋知双眼放光:“宋某,感激不尽。”又谢了好几回,这才肯离开。
次日,皇城里传出风声: 太子薨了。
张仁昌有得忙了,一是丧事,二是东宫人选,第一样还好办点,照旧例,以前怎么办这回还怎么办,要是皇帝有要求,那就做点改动。第二样,本是他管不着的,可防不住其他人想拉他下水。
第一位,就是自己的岳家了,霍氏亲近豫王。
豫王下头还有个庆王,按‘礼’来说,这个位子该是豫王的。但他王十分平庸,要是让张仁昌看,有帝王模样的,却是庆王。
这就不是礼的问题了,而是立长,还是立贤,且,他没办法袖手旁观,万一新帝登基,第一批处理的是拥护另外一党的,第二批处理的就是他这种立场不明确的了。
说什么赌坊乌烟瘴气不能去,这个世道就是整一个巨大的赌坊!
这事是他们要操心的,张弃这种小平民,只是听个响罢了,谁当皇帝不是当呢,活计还不够她操心的吗。
《青天传》的一小波热度已经过去了,她靠这个也赚了一小笔分成,现在正琢磨着下一本书,林昭正在憋《青天传》的下篇,暂时是指望不上他出新书了。
于是又开始审稿,稿子都审完了,也没挑出合心意的来,又去找齐原要近来热门的书,她得蹭着青天的余温来卖其他热门的书,等下篇出来,再用其他热门的余温来暖下篇。
挑完正要离开时,遇到了姜然的随从:燕尔。
她来给那十本书的钱,张弃打死也不收,当街推搡着不好看,燕尔也就作罢。张弃转而去买了些礼品,顺道去看老刘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再见时发现,老刘状态不太好,仔细问了才知,前阵子生了好大一场病。
“差点就要见阎王咯。”老刘说得轻巧,张弃听得心惊,忙说:“您要长命百岁的,别胡说。”
老刘又问最近的生意,张弃说:“还好。”
两人聊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日落西山,张弃才起身离开,老刘看着张弃:“我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那样能在书坊里一起多晒几天太阳。”
“今后我常来,您不要怕被晒成黑炭才好呢。”张弃笑说。
回到书坊,她打算给安庆的刘大娘写信,说自己一切安好,叫她也放心,还夹了些钱一起寄过去,张弃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散财童子,赚得少,散得多。
回到书坊,见宋知携另一位书生等在门口,张弃一揖:“宋郎君来啦。”
宋知回礼:“是,还带了一位好友。”这位好友叫洪春,长得十分方正,像是把脑袋按在量斗里生长出来的,家里不富裕,但书还是买得起的,不然宋知也没脸带他一同来蹭雅室。
“二位里面请。”张弃开了店门,两位书生先在店里看了一圈书,各自手里拿了一本,宋知仍是拿了试读本,这回不用张弃引了,宋知打了声招呼,就自己带着好友进屋去了。
茶水是另外收费的,他们没点,张弃也不上前推销,默默整理起积压的书来,预备着在门口另摆一张书柜,低价出售,同样,穷苦书生也可以在这儿尽情读。
孟修远来了,还是那副冷脸的样子,这回带了两个仆从,皆没有佩刀,张弃以为又是来找林昭,正要敷衍他,就听他中气十足地说:“你不用敷衍我,林昭找我说过了,上回我因故有些失礼,甄小郎君莫怪。”
林昭主动去找孟修远了,先是把孟兄劈头盖脸一顿骂,张弃在林昭心中是识千里马的伯乐!是个好孩子!他孟修远怎么敢去欺负他的?!
孟修远受了,等林昭骂完,轮到自己骂林昭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搞什么离家出走呢?你脑子去哪儿了?朝中局势动荡不安,不好好呆在家里,去外面惹是生非作甚?”
林昭没有惹是生非,但光是不着家,玩失踪,就已经是‘逆子’了。
孟修远作为林昭的表哥,又从小一起长大,只得顶着姨母的压力四处找他,找了好一阵没有下落,就看到那本书了,一看,是林昭的手笔,再一问,出自霁月书坊,这才找了过去,当时他刚替林昭挨了骂,正在气头上。
然而张弃全然察觉不到孟修远的‘失礼’,跟她遇到过的‘失礼’来看,孟修远上回的态度,顶多只是达官贵人的常态罢了,是算不上冒犯的。
他这亲自来解释,倒是让她受宠若惊了,两厢一番客气,孟修远一口气买了好些书本,正结了账要走,就听见从后院里隐约传来论道的声音,说的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张弃心想,狗生下来还有不同花色呢,人不也一样吗,自然是善恶都有,一口咬定都是大善人,那是糊弄鬼,一口咬定都是恶人,那是冤枉好人,这有什么论头。
她没有兴趣,但孟修远倒是感兴趣的样子,张弃便引他进去了,屋里有屏风,虽然不是好物什,却能挡住视线,将宋知二人同另外一桌隔开来,孟修远到另外一桌坐下,张弃默认上了茶水果干,此时不坑,更待何时!
她又想在雅室里添一个书柜了,里头摆上热门的书,好!
她转头出去侯着了,也不走远,和孟修远的两个仆人大眼瞪小眼,张弃摸摸鼻子,开始假模假样地整理积货,她现在倒想听听这二人能论出个什么花来了。
很快,他们就结束了这个话题,恐怕自己也认为此论十分无趣,洪春翻了两页书本,忽然说:“唉,我竟不知读书为何了。”
“何出此言?”宋知读书,自然是为了当官,且要当好官、父母官,天下哪个读书人不是这样的志向?
“庞子显,你也听说了吧,这样的人竟也能成为一县之令,州府那帮人,连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察觉出来,可见都是米虫!且不论天下,就论京城,多少你我这般满腔热忱的学子,你我还年轻,也暂且不论,其他人呢?你见过的,在这个位置上蹉跎一辈子都没有出头日,可偏偏有人如庞子显,平庸无能却能坐高堂,偏让这种人上去祸害百姓!”
洪春愤愤,只恨不能亲手剁了庞子显这类人。
宋知沉默半晌,说:“你不要想歪了,何必将自己同庞贼相提并论,他只是臭味相投,恰好得了那位的青眼,至于州府的人,陛下断不会放纵他们的。切记,你我读书,是为明事理,承圣人训,要为百姓请命,倘若将来有机会能够施展拳脚,也不要将自己从百姓里摘出去,就算一生不得志,没有那一身官袍,我也是要为百姓做事的,教书,农耕,哪一样不好?不是非得那一条路的,不要心生怨念,容易钻牛角尖。”
洪春轻叹出一口气:“是我气急了。”
张弃心想,宋郎君,你的机会要来了呀。
果然,孟修远过去了,他说:“方才不小心听了二位的谈话,失礼了,但孟某深以为然,不知可否与二位同桌而论?”
宋知见此人衣着华贵,以为是哪家富商,还没敢把他和朝廷挂钩,于是起身行礼,洪春也一样,他们很欢迎。
很好,这笔账,也记孟修远头上了,张弃给他们上了同样的茶和果干,又有私心,多抓了两把,满得快要溢出来,孟修远是不屑于吃这些东西的,宋知和洪春就不一定了,可不得趁机让他们多吃点。上茶这事倒不是她主动的,是孟修远的仆人示意。
洪春说:“小郎君,我们没要这个。”
张弃让他放心吃:“孟郎君点的。”
“这怎么好意思…”洪春要推搡,孟修远说:“不要客气,既然同桌,就是缘分。”
张弃正要撤回门口,宋知不知道抽起什么风来,对孟修远介绍起张弃:“甄小郎君是个很良善的人,我家境贫寒,他向来对我多有照顾。”
张弃一顿,想来宋知是悟到孟修远的身份不凡了,想借孟来报答她的“试读本”之恩,可惜他显然是不擅长此道的,显得格外僵硬尴尬。
洪春一时摸不着头脑,转头看看宋知,再看看张弃,张弃笑说:“我不过为东家办事,宋郎君才当真良善,常常帮我很多。”
孟修远这种场面见多了,看两人这架势,是要‘互相成就’,于是喝了口茶,嘴里淡淡的,没什么滋味。
张弃脚底抹油,跑了。在达官贵人面前露脸,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这回不再偷听,因为她的积货理完了,在柜台后只能偶尔听见几个字,并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贺微气鼓鼓地来了,嘴巴一瘪,能往上挂三个油壶。
张弃先对她指了指里头:“有贵客。”
贺微略微消了气,什么也不能比钱重要,她探脑袋看了一眼,看见两个像模像样的仆从,转头小声问张弃:“这是什么来头?”
张弃摇头:“不知道,别招惹的好。微姐,你怎么生着气来的?”
“我本来要找你说事,路上看见一个男人,长得像癞蛤蟆,满口黄牙浑身臭气,隔着三条街的狗都能被熏死,这种人,当街调戏良家少女!满嘴喷粪,好像把屎门和嘴本末倒置了,追着她跑,要娶人家回去做妾!”
“然后呢?”
“小娘子要跑,他竟敢伸手抓她!还说她是欲擒故纵,说她戴的桃红色头花就是上街勾引男人来了。我去帮她,那只癞蛤蟆竟想把我一起带走,也不看看我是谁。”
“他碰你了?”张弃开始琢磨杀猪的手法,虽然她没在屠夫手底下跑过腿,却也是见过杀猪的。
“没有,万叔在呢,一听万叔要报官,他便说‘开个玩笑罢了,竟还当真了。’贼眉鼠眼的,他还上下打量我!二郎,我气不过,越想越气!就不该听万叔的选择息事宁人,该把它眼珠子抠出来踩烂的!过后我问那位娘子,人家比我还小了三个月呢!被气得直哭。”
张弃默声,这种事情她也遇到过,可恨的是,就算报官,也不能把它怎么样。
“下回再有这种事情,你不要逞强,有些鬼怪会咬人的。”张弃说,她冷静下来,如今在皇城脚下,想动手,也难了,要是为这种畜牲而被定了罪,那她是死也不会瞑目的。可不收拾,能怎么办呢?上头不管,只能底下人躲着走了。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除了长得像癞蛤蟆,你还记得的其他吗?身高,穿着,口音之类的,可知道它的身份?”当不成屠户,套头打一顿她还是能办到的。
贺微回忆了一遍,决定回去让人找,找到了要把他扒光了扔河里!
“好啦,你找我原是要说什么事情的?”
贺微这才想起正事来:“过几天我办及笄礼,你来家里过。”
“好!”
明日张弃本该休假,原本她没打算休,可贺微及笄,就不得不休了。
天色已经不早,贺微再呆了会儿就离开了,张弃转头看向后院,那里似乎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于是她去添茶水。
一进去,便见洪春一把鼻涕一把泪,其余两人正在劝,张弃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水壶,心想这也不是酒啊,怎么开始醉了?她好奇得要死,但又不能问,只得添了茶水再跑出去,同门口的仆人一换眼神,两厢会意,其中一位仆人低声说:“说到偏远之地百姓的苦难之处,便想起他亲娘来了。”
张弃哦了一声,这洪春,真是性情中人,赤子之心啊。
又过了好一阵,街面上开始陆续点灯,张弃也点上了,孟修远才从里头出来,结账时多给了许多小费,还多往柜台上存了钱,说以后洪宋二人来买书,就用这笔钱买,虽然不多,但足够用了。
孟修远,是个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