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然是在傍晚出城的,临走前到霁月书坊走了一趟,然而望涯不在,柜台后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她是贺川新招的,名叫于秋,平日多在熹微做事,今日被望涯借来了霁月。
“是姜小娘子罢?” 她笑眼弯弯,右边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姜然一顿,随即点头,又听她说:“先前望小娘子交待过,倘若你来了,就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于秋从柜台后拿出个小匣子,里头装了些许金银,是之前西亭侯给的,望涯不愿意用,恰好能给姜然当盘缠,最底下还留有一封厚厚的信,除此之外,另有一把短刀。
姜然双手接过,同样也给望涯留了些东西。
车马渐行渐远,天色很暗,姜然和燕尔留宿客栈。
她转头望向沉沉睡去的燕尔,起身替她掖好被子,转而回到桌前,从匣子里抽出那封信,在烛火下一字一句看着。
信里什么都有,例如哪家的饭好吃实惠,哪家菜缺斤少两,夏天里到哪里扯布料更好,冬日里如何取暖,什么时节有什么庙会,哪里的山头会开哪种花……至于那把短刀,是去年护送望涯和张弃进京来的,开过光,现在送给你,愿它同样能够庇护你们平安。
姜然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竟未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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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涯正在煎药,那日抓完谭三回来,贺微就病倒了,望涯同样染了风寒,好在没有很严重,吃几帖药就能好全。
她不在书坊,也不在城郊的宅子,贺川另外安排了一处偏僻的住所。谭三在另一间屋子里,他仍是不说话,床也不睡,就缩在角落。
望涯端上一碗药进去放在他跟前:“喝了。” 谭三衣着单薄,那日在雪地里僵持了很久,想来他也感了风寒。
然而谭三再次疯魔似的暴起,将药打翻在地,不断挥舞着双手企图将望涯打出去。
望涯怔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也得了疯病吗?
望涯深知,这病是治不好的,难不成真要走另一条路了?
很久以后,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望涯这才低头收拾碎片,出去开门。
来人是谭八,望涯喊来的。
“在那儿,进去看看吧。” 望涯一指紧闭的门,目送谭八进去后,自己到灶下将药一股脑喝完,满嘴的苦涩使她皱了皱眉头,随即从腰间挂着的锦囊里摸出枚蜜饯送入口中。
外头又有人来了,这回是贺川。
“我来了,你快回去歇着吧,书坊那头已经修补好,铺盖也给你换了新的,回去好好休息听见没有,别再四处跑了,剩下的交给我,有消息一定知会你。” 贺川把谭三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她认为不应该让望涯牵扯其中,商人的事情,容易拖累混官场的人。
望涯应下,虽然谭三这事是她接的,但总归同商会挂钩,于是交由贺川比她一头雾水扎进去胡乱翻看要好得多。
审问谭三的事情交给贺川是一回事,但谭三在此之前的经历,望涯需得再查探一番。
于是回到那片坟地。
上回过来是天黑,纵使打了火折子仍是难以看清。好在此时过了晌午,太阳西下,连墓室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望涯俯身进去,这墓室的主人显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后来被盗了墓,连棺材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谭三铺在里头的一片干草编的垫子。望涯心想,还记得怎么编垫子,看来还未疯得彻底。
除此之外,另有一口破碗,和一堆不知打哪儿来的破衣烂衫,再有垫子底下藏着为数不多的干粮。
东西不多,但望涯翻了很久,最后得到了一根医馆里用的银针,和半截不成样的符纸,好在天气够冷,没来得及把符纸上的雪化开,否则雪水晕染开来,就真的无从辨别了。
她将皱巴的符纸展开,再掸去上头的雪,就着墓室门口的日光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来它的出处,只好作罢,将它同银针一起拿手巾仔细包裹起来揣进怀里。
回到书坊后,她就收到了姜然留下的东西。
有些漂亮的头花,她和贺微一人一份,另有一份给张渊的欠条,和一封信。
望涯展开看了,信里说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走之前请她们好好吃一顿饭,等她到了安庆会写信过来,希望贺微和望涯在京城一切平安。
望涯将信仔细收起来,她总觉得会再见面。
于秋正要将今日的账本拿给望涯核对,然而望涯说:“你觉得没问题就好,我还要出去一趟,辛苦啦。”
离开书坊后,她租了匹马,在城里四处乱逛。
直到天彻底黑透,才慢悠悠回到书坊,于秋已经打烊,见望涯回来,便归还钥匙和账本,这才同其他伙计提着灯离开。
四周重新恢复平静,望涯锁好门窗,洗漱后靠坐在床上,在随身的白本上写写画画,上头记载了京城的路线,还有一些官员的住址。写完再同谭八先前给的册子做比较,其中有些地方重叠,她也都去确认过,如此看来,谭八做事确实可靠。
她将册子收拢起来,熄了灯,盖上贺川新铺的被子,上头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闻着格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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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里,霍夫人刚从寺庙回来,一跨过门槛就见张渊一副死人脸色,不免气上心头,指着他的脑门骂:“你说你,还能做什么事情?不是被坑害就是被坑害,花了那么多钱替人家赎身,结果倒好,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你…”
张渊轻轻推开霍夫人的手,反驳道:“她给我打了欠条的,再说,也不是很多钱,娘何必在意。”
霍夫人瞪了他一眼,骂他的话从小到大说了千千万万遍,可他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你就是太闲。”
话音落下,她转身去找张仁昌了。
那厮正在围炉煮茶,十分惬意,忽听有人推门进来,发现是霍夫人,却未起身,低头自顾忙活。
“给阿渊谋个官位。” 霍夫人说。
张仁昌发出一声冷笑:“什么官位?什么官位都容不下这尊大佛,今日送他进去当官,到年节里,咱们一家就能在阴间里吃年夜饭了。” 自己的儿子他还不清楚吗,四处祸害,在家里闯祸惹骚他能兜底,进了皇城,谁给他兜?
“这话你还当真说得出口,但凡你把花在张行简身上的心思分一半给他,他至于是现在这样吗?”
张仁昌并不抬眼看她,淡淡道:“好了好了,别吵。” 在他心里,张渊如今这副德行,都是霍颖惯的,他也并不打算听她的送张渊一身官衣。实际上也是替张行简做打算,他风头正盛,倘若把张渊这样性子的人也塞进皇城里,好一点是拖油瓶,坏一些的,就是共叔段了,最后落得个兄弟相残的局面,这样谁都讨不到好。
霍颖默声,良久后悄然离开。
她每回都对张仁昌抱有希望,但往往得到的只有满怀的失落,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从李荣兰开始的吗,还是从来如此,一开始就如此。
回到院落里就见张羡之等在门前,她见霍颖脸色不对,便知她先前见过张仁昌了。
“娘,快进屋,二娘送来了几枝腊梅。” 张羡之上前扶住霍颖的手,引她进屋去,霍颖看见女儿才觉轻松,又想到出了孝期她就要出嫁,不免更加忧愁。
“阿渊的事情,你说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叫他一辈子游手好闲吧。”
“自有他的造化,娘何必替他担忧,况且他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倘若他一直是这幅玩世不恭的模样,爹不替他安排官身是最好的选择。” 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事事要亲娘操心,自己却高高挂起,不像话,不成样!
“可不给他机会,怎知他做不好呢?” 霍颖对张渊有着一股莫名的信任,要是望涯在,她肯定会联想到胡四家的‘状元郎’。
张羡之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霍颖起身,她说:“我去求你舅舅,他不会不管的。”
于是轻车简从回娘家去了。
与此同时,望涯从私塾里出来,手里揣了两本书,身后跟着个杨胜。
望涯有些不自在,她打算晚些把他送回给张行简。
“小娘子,你还有别的事儿要忙么?”杨胜忽然问。
要说有事,那便是谭三的案子了,可眼下贺川把案子包揽了,她再插手也不好。于是她说:“回书坊罢,我需得对对账本。”
“这有什么着急的,眼下该吃晌午饭了,走罢,大郎请客。” 杨胜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来,这是张行简给他的‘公费’。
望涯一笑:“也行。”
二人一道到金风楼去了,路上又逢纪新,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替这笔‘公费’松松腰带。
包厢里,望涯埋头苦干,纪新同样,倒显得杨胜这个糙汉儒雅起来,他看看望涯,再看看纪新,这才问:“你办什么差事了,这么难?” 纪新向来是在意举止的,他有意成为一名风流雅士,然而眼下更像饿鬼投胎。
“分身乏术,一头是去年底的失踪案,另一头是曹夫人。”
望涯总算抬头:“她怎么了?”
纪新转头望了望门口,这才低声道:“曹夫人同庆王殿下见面了。”
杨胜转头看向望涯,庆王和曹夫人见面,莫非是想再对她下手?
然而望涯松了口气。她还活着,赵邕就着急见曹夫人,想来他们要谋划比她的小命更重要的事情,暂且没有功夫攀咬她了。大抵庆王原先给曹封一个面子,想拿望涯的项上人头为敲门砖,让曹夫人心悦诚服替他办事。眼下虽然两手空空,但曹夫人总归是庆王的下级,就算她不愿意,也得替赵邕办事,办完了,再给赏赐也是一样的。
望涯同纪新对望一眼,他才转头对杨胜道:“大抵是要对后宫下手了。”
杨胜默声,仔细斟酌了发现不无道理。豫王受宠是因为他母亲受宠,庆王不受宠,同样也是因为他的母亲不受宠,赵宇备受疼爱,自然是因为先太子恩宠有佳,如此一来,倘若有了后宫的人手,赵邕的处境或许能够好转。
这一好转,就能有时间清查旧账了。
彼时望涯同样难逃一劫。
如此说来,是必定要阻拦他这个计划的。
“原来如此,那就好办了,大郎不也是皇亲国戚么。” 且不说应颂今的亲戚在宫里恩宠正盛,就说同尚书府相交的孟修远,那也是和皇帝沾亲带故的,后宫之事多少也有点话语权。
望涯默声,她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