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泰还未到达北边,战报就已经收了好几回。
“阿翁?” 沈定西将汤面往前推了推,见沈泰面色不怎么样,便知情况不大乐观了。
“棘手啊。” 沈泰放下信纸,筷子拿起又放下。
沈定西接过信纸查看,去年是荒年,今年秋收的粮食还未核算,因此他们的粮草并不充沛。她放下信纸道:“阿翁,您还记得望涯吗?”
沈泰思索片刻,忽然回忆起年节里张行简带过来的小娘子:“那个学生?”
“对,她如今在大理寺当职,先前北边战报传来时,她便猜测是夏珏里应外合,如今夏珏已然失势,宫变也已平息,没了夏珏,北栖恐怕也不敢再进。”
话音落下,沈泰的脸色更难看了:“你也知她在大理寺当职,对打仗的事情又如何能看得准确?倘若你真听信了她的猜测,那就是轻敌,上了战场是要吃大亏的!夏珏谋划宫变,筹谋了多久?数十年,北栖的筹谋会少于他吗?而我们呢?太平数十载,早已忘了刀剑怎么拿了。”
沈定西微怔,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说的望涯,别太相信她,那些弄权之臣,无一不是利欲熏心目下无尘,你还指望他们能看见天下黎民吗?” 在沈泰眼里,朝廷里早就四分五裂,一屋子人,各自有八百个心眼,满心满眼地算计钱权,勾心斗角,何曾正眼瞧过江山社稷?
“莫大人也是么?”
沈泰一噎,顿时没了气性,莫时确实做过实事,早些年刚当上户部侍郎时,还是家徒四壁的,也曾因拒绝受贿,断了贪官的财路被套上麻袋揍了一回,翌日青着眼圈上朝去,到赵俨跟前哭了几个时辰,生生哭走了贪官。
“他不算。” 沈泰拿起筷子,这回倒是有胃口了。
“望涯能够进大理寺,里头也有莫大人的一份功劳,难不成是莫大人收受贿赂了?”
筷子再次被放下,沈泰欲言又止,仍是没能想出反驳的话来,却在心里对‘近朱者赤’有了更深的体会,从前的沈定西心直口快,哪里会像这般给人下圈套。
“趁热吃。”
……
张仁昌这头岁月安好,在夏珏的风波里,他的儿子乘势而上,成为了圣上眼前的红人,正是前途无量。
然而这位前途无量的儿子,忽然黑着脸回到家里,要查账!
“爹,礼部的科考是否公正?” 张仁昌这个官当得并不清白,以往在地方上时就没少收受贿赂,后来回京升到尚书的位置上,明面上的次数是少了,可每回的数目涨得惊人,面子功夫也做得很漂亮。
张行简向来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往自己家里捞银子,谁会嫌多呢?再者,亲爹都收了这么多年,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自然晓得。
张仁昌的脸‘唰’地一下就绿了:“你这是何意?!”
见他这般,张行简略微松了口气,看来他是不知情的。
张仁昌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接着站定,这才从中咂摸出味儿来,他的同僚好友还未过问,也就说明事情还未成气候,想到这儿,他才定了定神,张口问:“发生何事了?”
“前阵子书生里头传的风声,这两日倒是无波无澜。” 张行简从望涯下手,查到宋知,再摸到周熙,却见几方都没有动静,于是又给林昭以及孟修远递了拜帖,预备登门探探口风。
林昭同科考倒没什么关系,只因他在翰林院,耳朵也灵光。至于孟修远,他是主考官,放榜时争议也不小,倘若能把他拉下水,就算张仁昌被查,圣上或许也会看在他的份儿上‘从轻’。
与此同时,林昭先人一步,告到赵俨面前了。
“当真?” 赵俨手里把玩着新得来的紫砂壶,时不时将其高高举起,再拿回来仔细擦拭,非要把它擦得蹭光发亮。
“周熙此人,横看像草包,竖看更像草包,事情交到他手里,他总能还给臣一手烂泥,素日里的文章也是牛头不对马嘴,臣实在是心存疑虑,因此,请求陛下准许,着礼部复核。” 林昭行了个大礼,在此之前,他已经知会孟修远,想必他也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赵俨转而看向林昭,语气轻飘飘的,却意有所指:“难得朝中有你上心的事啊……” 言下之意是,你是不是被人当剑使了?至于是谁,思来想去,竟只剩一个庆王。
可换了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使唤,唯独林昭不行,他生性懒惰,脑袋却灵光,轻易不会被算计,也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因此多数时候不愿替旁人奔走劳累,除非是自愿。
看来这位周熙,是个纯正的草包,连林昭都看不下去了。
林昭听懂了赵俨的意思,于是命人呈上周熙所出的‘烂泥’,先前确实是望涯让自己将此事稍微压一压,到了火候再翻炒,他也照做了,同夏珏案相比,周熙确实值得缓一缓,然而现在夏珏的热闹过了,他也就不想再压。
同样,他也清楚此案会牵扯到谁,谁又会得利,但这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孟修远所选都是要能‘用’之人,先前孟修远夫妇同林昭以及望涯一同吃饭时就是如此,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孟修远因此推翻以往的标准,被人指着鼻子骂到如今。一个治水的刘石,得由穆县的高县令,大理寺的望涯,以及户部的莫时层层举荐才得以入京,而周熙却能轻易地出入翰林院,这岂不是将他们的鸿鹄之志按在地上踩成了麻雀饼子?
赵俨看着眼前不知所云的文章,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喊来孟修远,便有人来报:孟舍人求见。
当初主考统共有八位,孟修远入选一是因为赵俨,二是因为张仁昌,其次才是因他自己富有学识,而八位中有四位反对推倒从前的制度,经过一番争议后,终究是辩不过孟修远。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谴责孟修远做出的改变,因此他需要先查清楚,周熙究竟是因为什么进入的翰林院。
于是进殿,先拜皇帝,再提复核。
此间乱糟糟时,望涯正在霁月书坊里头。
于秋核算了书本的分成,将其一口气装进锦袋,一边还要说:“这位‘屠夫’倒是会耍官威,竟还要望司直亲自来取润笔。”
望涯笑笑:“顺道催催她的新作,不算麻烦。书坊近来如何?”
“还成。” 于秋将脑袋凑近,瞥了眼后院的雅室,抬手遮住半张脸,小声笑道:“从前那些闹事的倒是没再来过霁月,不过听说去过熹微,被伙计赶出去了。” 又说:“往后来的书生虽说不多,大抵是不会如那些货色一样诽谤您的。还有…”
于秋抬手指了指楼梯处:“因为来的书生少,雅室一间也就够用了,我就将上头锁了,后来有小娘子问,能不能自己带屏风帘子,她们想借用雅室,又担心遇上犯浑的书生惹事生非。我就想,干脆上头给小娘子们读书好了,书生们在后院,泾渭分明,您猜如何?”
望涯饶有兴趣地往柜台上一趴,笑着说:“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罢。”
于秋拿出账本,兴高采烈地说:“她们买了许多,就算有不买的,也会帮着店里做活计,叫我轻松不少呢。有些小娘子还写了稿子交给我,我瞧着有不错的就留下,可惜不多,编不成一册,我就想着多攒些,凑个合编。”
来雅室的大多是手头上宽裕,又喜读书的小娘子,因此出手大方利落,有些不大宽裕的,于秋也会悄悄的送些干果茶水。
二人又唠了许久,直到雅室的客人陆续出来结账,望涯这才告辞回到住处。
佟管事已经设好香案,另又买了香烛冥器,此时正在往桌子腿上系麻谷窠儿。
望涯回来时手上揣着两本新书,也来不及将书本归置好,就跟在佟管事身后问东问西,诸如“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叫什么?” “能吃吗?”
从前在安庆时大家也过中元,但也只是烧烧纸钱,县城里热闹些,可望涯极少过去凑热闹,于她来说,阿娘在节日里不发病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她不敢奢求同旁人一样能放花灯看鬼戏,因此对于节日里的习俗她不过是一知半解。
佟管事起身:“这叫麻谷窠儿,端午里也要系的,意思是告诉先祖,今年秋收很好。” 然而佟管事并不知道今年秋收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先祖姓甚名谁埋在哪个方位,节日里的习俗罢了。她总认为,无论在哪儿,身边有什么人,日子是否顺心,兜里有没有铜板,都不能在节日里亏待自己,倘若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那就安心睡上一觉。
望涯点点头,又见箩筐里装满各色冥器。
“这是祭孤用的。”
“祭孤?”
“就是烧给孤魂野鬼,叫他们吃饱穿暖,才不会在底下欺负先祖。南方称为‘施孤’,要比这隆重些。”
望涯点点头,从箩筐里挑出件大红大紫的纸衣,目不转睛爱不释手:“大娘,往后我要是成了鬼,您能不能给我烧件这个?”
佟管事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