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余韵尚未散尽，旷野上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让零星的旅人不得不眯起双眼，抵御着刺骨的寒冷。

在中州，这绝不是出行的好时节，就算是在传统的商道上，平常络绎不绝的商队现在也只是寥寥无几数人丝毫没有繁忙的迹象。

但凡事总有例外，一队人马正簇拥着一辆简陋的马车飞驰在路上，车马卷起的沙尘隐没在寒风中。这番动静引得零落的商队纷纷驻足眺望。

车队为首的骑士裹紧了斗篷仍难以阻挡寒风由领口灌入，他打了一个哆嗦抬头便看见云卷的快了，变得厚了，天色也随着暗暗了几分。

王徽低头啐了一口，拽着缰绳纵马放慢速度依次靠向身后不远处的马车，从虚掩着的车窗间朝内看去。

白昭琰正端坐车内，闭目养神。

——任凭马车如何颠簸，不改其颜色分毫。

王徽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想安慰白昭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那些安慰的话语在心头徘徊，却始终无法说出口。王徽忘了，自己惯是说不来那些话的。

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夹杂着车轮的哐当声。

“主……公子，要不要寻个地方歇息一下再赶路？”王徽扯着嗓子，担心车内的人听不清。

“公子有言在先，赶路为先，不用歇息。”等来的回应不是公子而是来自身后的令狐昶。

“啧，”要不是在马上不便，自己一定要对令狐昶这小子的脑袋来一记，“已经赶了许久的路了，歇一会不妨事。”王徽不理会身后的人，继续向车内的男子询问。

从头顶传来滚滚闷雷，引得众人纷纷抬头。

“快些，快些好。”令狐昶坚持这么说。

“慢些，慢些也无妨，”王徽有些焦急，在平时他根本就不会跟人逞口舌之快，“我们已经赶了整整一天的路了，而且根本就没有时限要求我们何时赶到啊。”话刚出口就立马后悔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提起这件事。

所幸他与公子自幼相识，白昭琰的脾性她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公子凡事认真认理但绝非那种斤斤计较之人。

王徽正想试着解释一下，不料车内传来公子几分沙哑的声音，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尽快赶路，”车内，白昭琰偏头朝外面看了几眼，“上一个驿站之后，直到武平都不会再有别的驿站了。”

一时间，王徽眼前又浮现出十数年前的光景，那时公子也是这样，语气平平淡淡，虽然是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却目光温和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

“快些起来，地上凉。”

适逢佳节，宾客盈门，觥筹交错间，只有他看到了自己。

尽管他们中没有人去过武平，可他们对白昭琰的话却是深信不疑。哪怕他的决定并非个个都是正确，却一定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

这是他的习惯。

雷鸣轰动，乌云低垂。

“辛苦各位了。”白昭琰最后看了一眼车外，随后合上了车窗。

“诺！”众人齐声喝道，一瞬间压过了世间所有杂七杂八的声音。他们手中的马鞭不停地挥斥，车队的速度更快了。

一道青光划破厚重的黑云，随后几声惊雷炸响在头顶。

这蓄谋已久的倾盆大雨终究还是泼了下来。

春雨贵如油，至少对世代生活在这个古老大地上的普罗大众来说是这样。

更有无数的才子佳人毫不吝惜自己的才华为它留下华美的诗章。

不过这等美好显然不属于这里，这间半山腰中的小破土地庙中。

——雷光闪过。

一高一矮两黑影从雨幕中踏入土地庙。

只见他们并未像常人一样急切的脱下浑身湿透的外衣，而是高个子黑影进一步踏入庙内，四周环顾一番，随后朝身后点了点头。

“拖进来吧。”是一个低沉且沙哑的嗓音，在狂风暴雨中难听真切。

矮个子黑影没有说话而是用利索的行动回应了他，只见他将身后背着的两个大麻袋扔进庙内，只听见扑通两声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今天这两个算是大家伙了，”他用脚踹了踹麻袋，“但也只够得上两三天的。”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动，仿佛这一切都是稀松平常。

矮个子从刚刚就一直杵在那，似是在等待高个儿的下一步指令。

“这鬼天气，”高个子黑影低声咒骂一句，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将就一下就在这儿吧。”

稍稍迟疑一会，矮个子还是行动起来。他走到土地公的香案前，一把将案上的香炉烛台全部推到地上。

惊雷炸响。

似乎是天公在对此等不敬发泄着不满。

可黑影的动作不仅没有半分迟疑，反而越发干净利落。

他一手提起其中一个麻袋，丢上香案。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一个土地公泥象脚边尚未燃尽的蜡烛。点点烛光并未能驱散此刻庙中阴森的气氛分毫。反而在地砖上倒映出两个幽长的身影，更添几分可怖。

这时黑影一手扯下麻袋口系着的绳索，从中露出一颗男子的头颅来！

借着微微摇曳在寒风中的烛火，不难看清那是一位年轻的男子，估摸着二十有五，削瘦的面庞，下巴点点胡渣。仔细看去方发觉异样，男子的嘴唇苍白，显得毫无生气。他就那么紧闭双眼静静地躺在案上，犹如待宰的羔羊！

高个子黑影踱步案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啐了他一口，“这帮贱民，平时也不知道多吃些好的。”

不理会身边的高个子，矮个儿黑影从黑布包裹着的木匣中取出一把斩马剑，小小的破土地庙内霎时间寒光四射。

黑影轻抚着剑刃，甚是怜惜的模样。

高个子黑影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咱知道这破地方委屈你了，回头哥哥给你打把新的如何？”

似乎是受到某种鼓励，黑影不再犹豫，于是他双手握紧刀柄摆开架势。

刹那间，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喷如柱！

庙外电闪雷鸣。

庙内血腥四溢。

高个子黑影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无比享受这场“屠宰”。

他耳朵微微颤动，在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与血液喷涌的交响声中，他毫无疑问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之声。

那是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是身体的颤抖，是拼尽全力用手捂住嘴巴却仍难反抗身体的本能力反应！

他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谁！”黑影大喝一声，猛地转身随手将腰间的佩刀飞掷而出。

再也顾不得其他，七七拔腿就跑，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冷光从身后紧贴着飞过，深深地扎进泥墙上，即使不回头也能清晰的听见划破空气的尖啸。

失之毫厘，却飘下几缕长发。

幸亏对这一带甚是熟悉，七七几乎是凭借着潜意识在黑暗中找到了通往土地庙侧门的路，夺门而出跑进雨幕中。刚刚跑出去没几步，身后一声巨响引得他不得不回顾，只见矮个子黑影没有选择有门的道路而是直接将土地庙的泥墙撞倒，完全无法阻挡他追击的脚步！

高个子黑影收回佩刀，将残发狠狠踩在地上，也追了上来。

迎面的暴雨早就将身上薄衣浸透，七七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不断抹去脸上的雨水，发软的双腿颤抖着，说不出是寒冷还是畏惧，亦或是两者都有。

活下去——原来真的在生死关头，自己却怎么也不想死了。

凭借着黑夜与暴雨以及对这片山林的熟悉，七七不断利用山间横七竖八的古树试图甩掉黑影。

无济于事，他们似乎比自己更加熟悉这里的环境！

一道冷光划破雨幕，箭矢带着死亡的呼啸声擦过七七的脸颊，深深钉入前方的古树，震得树干微微颤抖，树叶在雨中簌簌落下。

——弓弩？！

七七一惊，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幸好扑上眼前的树干不至于摔倒。

可他来不及喘口气，而是继续奔逃。

快！再快！

可眼前除了幽暗的树林，不知逃往何方？

身后的黑影依旧穷追不舍，矮个黑影作势再度张弩搭箭。

“站住！”高个黑影看出对方已是强弩之末，这场意外的追猎就要落下帷幕，胜利者不言而喻，“乖乖听话咱还可以留你全尸！”

不敢回头，却可以清晰的从越来越近的枯木落叶被碾碎的声音得知情况愈发糟糕。

其实七七本就三天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才会冒着春寒上山，希望能找到一些野物充饥，好不容易找到一只死兔子，以为得了天恩正满心欢喜之余却不想在破庙之中撞到了这一幕……

矮个儿黑影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不等命令，直接瞄准七七的背心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悬刀，箭矢再也没了束缚，朝猎物飞射而出。

只见一束银光脱弦，破风穿雨，在电光火石间便逼近了他的背心，七七忽然脚下踩空一脚，整个身体都向右下方坠落，强力的箭矢无法避免地生生射穿了他的左肩！

“呃！”

七七吃痛惊呼，一时间口鼻中尽是血腥之味，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血竟然是温暖的，完全不同于土地庙中的冰冷。

再也忍受不住身体的痛苦与饥寒，一会时间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向前倒下。

翻滚几圈，最终落入山谷的小涧中，冰冷的山泉水扑面而来，汹涌地像要撕裂他一般灌入他的肺中。他呛了口水，吐出血沫。那一刻，求生的本能再次驱动他已经没有知觉的身体往水面挣扎。

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而且他真的好痛，好冷。

不知怎的，从眼中流下两行温暖的东西，又瞬间消失，仿佛从未来过。

自己真的……要死了吗？心里不断有声音问自己。

空白的脑海里却缓缓地出现一个个简单而又无比温暖的画面，在家等他回去的爷爷，还有衰老的阿黄……

终于七七失去了最后的一点意识，闭上了沉重的双眼，任凭寒冷刺骨的水流裹挟他涌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妈的！”高个儿黑影朝山涧啐了一口，心有不甘地望着因为暴雨而奔涌的山泉水，沉吟一会，“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速速离去！”

黑影的眼中充满了狠厉，“至于这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