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远来是客（三）

意外发生的刹那，罗纳尔先生及时且机敏地躲到了桌子下面，手里拿了银质的盘子护在脑袋上。

走南闯北好些年了，尽管近些年路上比较安全，早些年如何取应对半路上突然蹦出来的强盗的方法还没忘光。

他偷偷地从桌子雕花的缝隙中看向外面。

突然发难的人，名字是莫格，听之前的议论，他似乎是卡列安曾经的“安保队长”？可是据说现在已经“退休”了，或者说，不得不“在家休息”了。

本来么，宴会这种东西是很模式化的，总有人调节气氛、也有人各种不留痕迹地美言奉承，罗那尔偷偷地学到了不少有用的赞美的话。

气氛烘托到一定程度了，远道而来的商人们可不管卡列安曾经的“绅士们”有什么想法，为了大公阁下手中层出不穷的好东西，大家开始轮番举杯，说着好听的祝酒词。

首先是一位肚子宽度是胸围的一倍、酒量也同样可观的商人。

他头顶的假发让头发现在还茂密着的罗纳尔多看了好几眼，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跟他打好关系，以后说不定也需要用这样的假发来装点门面。

——罗纳尔自己的父亲现在头皮锃亮，可以反光，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跟罗纳尔一样，是个帅气的不得了、并且头发浓密的小伙子！

这位商人来自隔壁王国，据他说，父亲曾经面见过乔治八世——虽然从年龄上看，要么面见的时候乔治陛下还是个王子，要么就是他老爹七老八十了还活力满满能在王宫门口站一个上午等待会见……

不过，会在寒冰季出来行走的，多半脸皮和嘴皮都多了一层厚度。大商人的溢美之词虽然夸张，倒还掌握了一定的度，没有让旁观的人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乔西亚大公没有介意商人对自己行商过程的夸大其词，也没有对高调的赞美给与特别的关注，只是很温和地回应举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神情。

进入寒冰季的时间不长，行政中心门前广场上那些不成熟的“展销会”的举办时间也不长，这场宴会中有人能第一个站起来看到展销会的作用，乔尔略微放下了心。

如果刚刚商人的敬酒词只是赞美大公什么的，那他才需要担心。

大胖商人心花怒放地坐下，其他商人们突然来了干劲，一个接一个开始了各种花里胡哨的语言艺术，甚至偶尔有些词不达意，却依然没有被认为是“冒犯”。

终于，罗纳尔鼓起了勇气，准备举杯。

然后，他被截胡了。

一位身形高大、自称叫“莫格”的男性比罗纳尔早了一步，拿着杯子离开座位，大步走上前。

他停下的位置距离坐在最上方的乔西亚大公很近，像是要行礼，或者是献上什么。

尽管动作突兀，但是莫格的祝贺用词精彩，语法优雅而严格，礼仪得体，没有任何错误，几乎比刚醒过来时候的乔尔更像一位贵族。

在场的商人们不约而同默默记下他的贺词，或者一两句，或者大半篇幅，准备以后可以用在其他什么隆重的场合。

乔尔微笑着点头，准备饮下一口酒。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尖啸，像是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

众人带着犹疑彼此看着对方，或者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除了外面似乎的信号的声音外，随之发出破空之声的还有一柄短剑。

那是莫格腰间的短剑。

短剑被突然拔了出来，带着能掀飞一切的力道对准正前方的乔西亚大公。

“他怎么会有武器？”

罗纳尔疑惑，随即回忆起之前进入领主府时的情形——每位宾客都被温和却暗藏强硬的要求卸下所有武器，包括切水果的、手指长的那种迷你小刀，只要开刃了就都不允许随身携带，长剑之类的更是全部必须上交。

“对了，魔法？！”罗纳尔突然灵光一闪，刚刚他是不是看到了青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青色，是风系魔法的颜色。

“难道莫格还是个魔法师？不对，是魔剑士！”

罗纳尔想了不少，其实都在片刻间，他的身体已经自发躲进了相对安全的地方，提心吊胆地通过桌子腿上的镂空雕花看向外面。

想象中可能血肉模糊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只听到似乎是乔西亚大公咳了一下，身体歪了一下，但依然好好坐着。

青色的剑影直接戳进了大公身后的椅子靠背上，携带而来的势头甚至让靠背直接变成了上下两半，上面半段“啪”一声掉了下来，桌布被青色的尾巴划开了，桌上的银质餐盘和酒杯掉了一地。

莫格一击不成，随即迅速接近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大公，紧跟上了第二刀。

——刚刚那一个微妙却成功的闪避动作，应该只是意外。

莫格原本的座位旁边坐着的是一心想着多品尝些美味佳肴的“骗子”克罗德，可怜的骗子先生被瞬间发生的一切惊住了，瞪大双眼呆滞了片刻，不顾脸上被蹭到的酱汁，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后面的柱子旁，几乎是想用其他人——比如侍从们的身体挡住自己。

刺客！

领主府居然进了刺客！！

居然还是之前的“治安官”？！

向来机灵的克洛德一边躲藏，一边表情乱飞，他完全搞不明白，莫格不是从来不对乔西亚大公入主卡列安有异议？怎么突然就换了一副嘴脸？

他难道不是中立派？

而且，莫格，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突然被前任镇长赏识平民剑士么？

虽然很受前任镇长的关注，但他怎么突然又会魔法了？！

从事着需要一副伶俐口舌的骗子职业，克罗德有着“见多识广”的职业技能，普通人很少能接触到的魔法方面的信息他也专门了解过，可是他思来想去想不通现在的情况。

底层出身的莫格，哪里来的钱能在成为剑士的同时又学会魔法？！

跟拼命练习外加一副好体格就能打造的初级剑士相比，要打造一个初级魔法师，起码需要十个初级剑士的钱！还不能算上法杖之类的装备！

克罗德躲藏的地方刚好位于莫格的斜后方，很幸运，是一个恰巧能纵观全局的位置。

最开始他是距离莫格最近的人之一，能看到莫格的第一剑偏了一点角度，所以没能刺中大公，但是第二剑就不一样了，那么近的距离，可怕的刀尖会划破大公的脖子……

等等，又刺偏了一个角度？！

克罗德一时间脑壳疼。

希望莫格成功？

乔西亚大公一死，他前面“赚”到的钱就都是他自己的了。

希望莫格失败？

可是，没什么变化的日子才是最适宜赚钱的。

前面镇长在的时候盘剥得厉害，他骗到的财物九成九都得上贡，可那会儿能骗到手的都是一点点抠出来的；后面镇长逃跑了，乔西亚大公来了，他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骗子也希望有个安稳的环境。

因为只有安稳的环境才会让人容易信任别人，哪怕那个人的职业并不受人尊重。

一时之间，克洛德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宴会让一切都变了，莫格的当场发难直接撕破了乔西亚大公和卡列安旧日士绅们之间的和乐表象，“站队”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职业骗子克罗德不是一开始就很会说话的，他小时候最常做的就是被爷爷要求用自己的话复述讲过的故事，这是他家最值得称道的地方——用故事教小孩子认字。

其中的一个故事内容是，在老老老克罗德的父亲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卡列安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后来吉沙亲王与约克亲王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于是，两方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小规模战争。最终，吉沙亲王拥有了吉沙王国，而约克亲王的后代则是现在隔壁王国的乔治八世。

卡列安是当初战争最胶着的地方之一，城市中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战斗和魔法损毁了，唯一保留下部分建筑的就是东北方的卫所，也是现在卡列安小镇的所在地。

还是站乔西亚大公吧？毕竟，在这种危急关头，他竟然还能用温和到不能再温和的语气，说：“莫格先生，何必如此热情？”

如此，热情？！

热情到当场刺杀吗？！无声地缩在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克洛德不禁回忆起很久以前东躲西藏的场景。

他没注意到，在更前方的位置，乔西亚大公挑眉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