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秦宗室之首,既然发话,在场人尽数是默认。
只有华阳太后添了一句:“太子年幼,日后还需各位辅国。”
话虽如此说,日后朝政,定有半数都在她掌控之中。
只是面上功夫还要做足,与她虚与委蛇一阵,众人这才离开。
至此,今夜算是彻底告一段落。
宫内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行走,决定好一切事宜之后,秦王之死的消息才彻底放出。
君王离世分量之重,大臣们一片哗然,哀哭者甚众。
但一人之死对于他者漫漫人生来说,终归又是万千事宜中的沧海一粟,三日后便是新王代立,哀思过后,又是各归其职。
终是滚滚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咸阳宫中灯火通明,众人忙碌于宫中各处,嬴政随秦政访于赵姬殿上,又随他与吕不韦安置好嬴子楚灵体。
最后于宗庙外守着秦政在灵前长跪,至子时,二人才得以归殿。
一路上,秦政都未出声,嬴政落他一步,看他面上神色。
这个年岁的他,诸多仿徨与计量间,思量的有王父的离世,有与赵姬的渐行渐远,更有日后路该如何走,又该亲近何方势力。
这些他都能知晓。
可秦政思考的对象,许是会多一个他。
他向来不喜欺瞒,特别是亲近之人的欺瞒,秦政亦是。
方才传信秦政定是看到了,还需寻个由头敷衍过去。
待到殿上,嬴政随他进了寝房,可还未等他先开口,秦政首先道:“我有些看不透母后了。”
看来他其先想不通透的还是赵姬。
自回秦后,二人不似在赵国那般相依为命,也早就不居一处,秦政虽会按时去寻她,却也有了关系变化的自觉。
可终究是一路走来的母子,与从前相比要疏远,可终归是站在同一处,为对方着想的。
秦政向来是这样觉得的。
可今日一见,他却觉他或是想错了。
方才在两人独处,赵姬一双美目哭得红肿,可其中情绪却又不止是哀伤。
秦政一直想问她具体,可一想到她与吕不韦有私联,这话便也出不了口。
一旦他问,就会暴露他所想,也暴露他看出来其中疑云。
虽对今夜之事有疑,但他终归是没有任何证据,并且,作为一个被他们蒙在鼓里的幼年太子,他不该有所察觉。
放在从前,他会笃信只要嘱咐赵姬不说出去,赵姬也就会站在他这一边,不透露分毫。
可现在,他却不敢迈出这一步。
他有些不知道赵姬想要什么,又是因何而与吕不韦复燃了旧情。
也就不再敢那样毫无防备地信任。
他的迷茫,同样也是当年嬴政的迷茫。
就算他不细说,嬴政也知晓。
其中因由,当年他与赵姬决裂,此后也不愿与她过多交流,她的想法,嬴政也都是猜测,与他道:“比起依附他人,还是己身握权为好。”
“这样吗。”秦政垂眸。
他稍显了失落:“所以会瞒着我,所以会不顾我日后的处境?”
“嗯。”嬴政轻揉他的脸:“人各有道。各行其道,总是会分开的。”
“你也会这样吗?”秦政直勾勾看了过来。
“我的道与你的道相差无几,”嬴政知道他心中或有不安,道:“若你不赶我走,那我便不会走。”
秦政闻言,方才还暗沉的眸终于添了些光采,靠到近前来:“真的?”
嬴政反问:“骗你做什么?”
秦政没有答话,抬手按住他的手腕,而后从他的窄袖抽出一块绢帛来,问:“那这个呢?如何与我解释?”
原来是在这等着。
嬴政挑眉:“不知何人与我传信。”
“不知?”秦政不信他。
“真的,”嬴政道:“但传信之人是蒙家侍从,我猜是贺桦。”
他说得真,秦政半信半疑,却也没再问,而后打开了手中薄而轻的绢帛。
“写了什么?”嬴政凑过去问他。
他只传信给了贺桦,嘱咐了他相关事宜,却没有让他回信的意思。
关于其中内容,嬴政是真不知。
秦政没有说其中内容,其先道:“他的字好乱。”
“乱?”嬴政拿过了绢帛。
打开来,入目的字确实有些怪异,像是刻意扭曲着写的。
嬴政一看,就知道这是贺桦不想他因字迹而认出他来的小伎俩。
不过他许是多此一举。
毕竟能让他认真看过字迹,并且记在心中的也没有几人。
寥寥九字,嬴政扫下来,却在一个字上停下了目光。
他手中的绢帛无意识地落了。
他记得的字迹确实无多,就算记得,经过贺桦这般的掩饰,他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偏偏这个字迹他识得。
偏偏他对这个人的字迹,熟悉到可以单凭一个笔画认出来他是谁。
几尽五年,他虽未在此人身上投注太多视线,却也曾对他的身份有过诸多推测。
他独独没有想过会是他。
谁都可以。
为什么偏偏是他?
此时再回想,却也只有这个人选,才可以解释此人身上的所有反常。
他早该想到的。
嬴政苦笑。
只是他从未去想。
或者说,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恍惚间,嬴政听秦政问:“你怎么了?”
他轻晃了头,苦笑道:“无事。”
“可你为什么……”秦政碰他有些发白的脸,却摸到一手冷汗,霎时有些着急,也不在意什么瞒不瞒他了,道:“我去唤人传太医。”
“不必。”嬴政将他牵了回来。
“为什么?”秦政抬袖为他擦去额上细汗,又捡起那块绢帛。
——明日正午,宫门一会。
落款是一个贺字。
秦政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玄机。
为什么崇苏看到这个会这副模样。
秦政还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这样不可控的情绪波动。
“太医无用。”嬴政慢慢将他抱过来,秦政的体温此时像一轮暖阳,暖着如坠冬日冻川的他。
叫太医有何用,能教他与贺桦一同在彼世复生,那才是唯一的解法。
见他不愿看太医,又靠在自己脖颈旁不愿动,秦政抬手,为他揉揉头,一会儿,又给他拍拍背,见他全然没有反应,顿觉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于是换了话说:“你明日要去寻他吗?”
“嗯,”嬴政不能容忍此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当面说清楚,是最好的选择,道:“有些事要处理。”
“很重要?”
“很重要。”
一席话说下来,秦政等了半天,不见他有说的意思,于是道:“不能告诉我?”
嬴政惊讶于他问得这样直接,抬头看他的神情,虽与平时无差,可他不知为何,就这么看出来些几乎微不可察的失落来。
被他这么一问,嬴政心中阴霾都散了些,与他扯了个笑出来:“不是故意瞒你,我就算说,你也不会懂。”
毕竟是关乎他原来世界的大秦。
“待我得出结果,”嬴政摸摸他脑袋,道:“再同你说吧。”
“好吧,”秦政这才满意,又挪开他的手,道:“不许随意摸我的脑袋。”
“为什么?”嬴政问。
秦政直言:“像在哄小孩。”
嬴政失笑,道:“你不就是小孩吗?”
“不是。”秦政摇摇头。
这话从尚且十三岁的他嘴里说出来是毫无说服力,可嬴政却也没有力气再去逗他,再度靠去了他肩侧。
思绪飘远,飘向了如今在蒙府的贺桦。
他到底为什么会来此世。
又为何一直不愿面对他?
来到这个世界良久,这些问题,该是揭晓的时候了。
次日正午。
近日宫中出入之人众多,但正处戒严期间,贺桦随着蒙骜入宫,却又寻了借口在宫门处留下。
虽成功留下,但却不能待太久。
此次见嬴政,主要还是为了问他今后该如何。
他们既是重生,那就能凭借自己所知改变进程。
他争取到了蒙家的支持,但这段过去他虽有研究,却终归是不甚了解。
接下来,还是要看嬴政如何决定下一步。
待到约定的地方,他老远就见嬴政已然等在那。
当即心下一惊,去看头顶悬日,却也没有迟到,转而放心下来,一路小跑过去,却又在两步外止住。
贺桦一见他就蔫巴,和他站在一块,从来都不会靠太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还是嬴政先开口,道:“昨日你劝服蒙将军,他可答应日后尽数避宗室锋芒?”
“嗯。”贺桦点头。
嬴政于是道:“做得好。”
“嗯。”贺桦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这一句夸奖。
见气氛愈渐尴尬,他干脆转了个话题,道:“日后我该当如何?”
“近一年不要再有动作,”嬴政在昨晚就已经考量好,道:“待到第二年,小太子会亲近楚宗室,你让蒙家在朝堂结党,一同针对吕不韦与赵姬势力,不过只需暗斗,不要有明面冲突。之后第三年,让人暗中在民间传吕不韦与赵姬有染的消息。”
再往后的事,他虽有推演,但不能保住一切事情都按他所想进行,于是只说到了这些,而后嘱咐他:“具体行事还要看时局,切莫只记我之所言。”
“好,”贺桦道:“我记下了。”
话说完,一时场上又静下了。
贺桦心中有些小小的奔溃。
要不是他们所说涉及这个世界的未来,不能交由他人传达,他真的不愿来与嬴政独处。
半响,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贺桦于是道:“那我便回去了?”
嬴政没有回他,贺桦勉强当他默认,抬脚欲走的当口,他却说话了。
“你可有听过一首歌谣?”嬴政忽然问道。
贺桦停住脚步,不明所以,问道:“歌谣?”
虽说是歌谣,但嬴政并没有唱出来,因为这首歌谣不需曲调,只需四字,他就能明白自己意指为何。
“山有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