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休息,但其实这一晚也没有休息太好。
刚回到病床上躺下不到十分钟谢时钦就被叫了起来,处理的问题无非是那几项,某床发热,某床也发热,某床孩子咳的厉害,某床气紧……
两个人,带教和规培,一齐去看这些病人,挨个处理,正准备回去休息,急诊又送了新病人上来,这一晚谢时钦断断续续睡了大概两小时,睁开眼以后就是交班,然后又需要处理病人,等到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班了。
这个时候反而有些睡不着了,谢时钦出了医院,找了个面馆吃完早饭和午饭以后,终于决定打车回家。
谢时钦本打算用手机叫一辆车,但他走出面馆的时候忽然发现,门外停了一长列的出租车。
这些出租车里似乎都没有人,现在正是中午,阳光炽热,虽然不免联想到昨晚听的恐怖故事,但正午的阳光总是让人觉得心安的。
谢时钦沿着路边往前走,预计到一个好停车的地方打车。
他当然不会坐出租车,出租车可比网约车贵多了。
但他这么走着时,忽然听见有人向他搭话。
“你要去哪儿?”
谢时钦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个出租车司机,车窗半摇,说话利索,看起来好像很热情,极力邀请谢时钦坐他的车。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带你过去。”
谢时钦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搭理这个人,径直往前走开,手机也不打网约车了。
如果是平时他绝不会这么没有礼貌,但或许是因为夜班以后的疲惫,谢时钦看起来有些冷漠多疑。
他觉得这个司机有问题,看到这司机以后,一种难以压抑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或许是因为他饿了太久才吃过一顿饭,也或许是因为他问到了恶心的甜腻铁锈味。
但谢时钦不过往前匆匆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这些出租车是真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周围的路标好像也在扭曲变化,明明是走过无数次的路,走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但他就是觉得路延长了,路边那些空着的出租车沉默地跟着他,哪怕远离榕树下的阴影,照在身上的阳光也并不让他觉得温暖,有的只是寒冷。
这些出租车并不全都是空的,偶尔有零星几个出租车的驾驶位里坐着人,男人或者女人,带着黑色的墨镜,并不揽客,一副看不见谢时钦的样子。
谢时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裤兜里形成,硬质的,长方形,因为穿着牛仔裤,所以它的形状很明显,谢时钦回想起了看过的那个故事,他停下了向前的脚步,猛地回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个视频上说的东西是真的?
裤子里的那个东西停滞了一下,接着以更快的速度生成,谢时钦能够感觉出来那个长方形快要完全形成的时候,他跑过了揽客的那位司机。
下班以后行走25步会到面馆,花费的时间不超过30秒,所以他要在下一步左转,那里是医院的大门。
如果那个视频里的男人往回走的时候暂时脱离了出租车,那么他也可以,只是他现在看不到医院的门了,他的左侧是医院外墙,一直蔓延的远处,看起来没有尽头。
谢时钦转弯的时候感觉到一个圆形的,扁平状的东西抵着他的大腿外侧肌肤,那东西好像只差一点就要生成。
但他终于逃了出来,谢时钦站在原地,不着痕迹地平复呼吸。
他目之所及处又恢复了正常,身边有少女笑着路过,有人推着轮椅,喊着请让一下。
谢时钦侧身让开,看向刚才那辆出租车在的位置。
榕树下空空如也。
这个时候正是中午,街边见不到几辆出租车,偶尔看见一辆,里面的司机不是吃饭就是午休。
他确实见鬼了……
那个男人后面会死,是因为一夜没睡,疲劳之下又坐上了出租车,谢时钦昨晚也值了夜班,休息的也并不是很好——这样算他应该感谢昨晚的自己至少睡了两个小时,否则或许他刚才已经走不出来了。
谢时钦伸手去摸裤兜,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在他左转的那个瞬间,他也确实感觉到那个正在生成的东西消失了。
这真是……
谢时钦不由得想。
难道是我病情加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吗?
他站在原地停留了几秒,终于又往医院里走去。
他不打算这么快就又出去了,但他心里又有些困惑,因为现在发生的一切超乎了他的想象。
何况刚才门卫还问他怎么了。
“怎么跑这么快回来?”
也就是说在其他人眼里他的行为都是能被看见的,谢时钦想了想,问门卫。
“今天这边的出租车多吗?大爷您帮我数一数现在外面几辆车?我怕我等下办完事出来没车打了。”
大爷哈哈一笑,“今天你可不赶巧,从早上到现在,那边榕树下一辆车没停过,诶?”
大爷面露可惜,“你看哪儿不是有一辆?不过被其他人坐了。”
谢时钦也看着那个地方。
确实有一辆车,就在刚才,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榕树下,刚才那少女上了车。
之所以是“看到”,是因为,谢时钦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人很少无时无刻不关注自己周围的环境,所以大部分人忽然看到某个事在发生的时候,也只是意识到这件事发生了。
谢时钦却不会这样,当他处于发病的某个阶段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会被他关注到,人的大脑很难承受这样的信息量轰炸,但一心多用正是谢时钦发病的表现之一。
他可以确定,刚才他没有看见有车开过去,但他也可以确定,在看见那个女孩上车的一瞬间。
他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很合理的认知——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停在榕树下,那个女孩上车了。
如果不是他不断强调榕树下没有出租车,或许,谢时钦想,或许更极端一点,刚才他脑海中的想法应该是:那辆出租车一直停在那里,那个女孩上车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果然,路边一个拿着商务包的啤酒肚男人皱眉大喊,“诶!我怎么没看见那里一直停了一辆出租车啊!”
“打网约车呗!”大爷搭话道,“这个小伙子也是,说什么怕出来了没有出租车,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现在网约车那么方便,没必要等出租车了。”
“还有啊,”大爷笑眯眯地说,“可不是刚才一直停那里的,人家姑娘运气好,走过去刚好有一辆车过来,你运气不好,没有车这么巧停你面前罢了。”
运气好吗?
谢时钦感到一种不适和痛苦,他拿出手机,开始挂号。
下午还可以挂卓文的号,此刻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需要心理咨询,他还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要问什么,但当他选定咨询时间准备确认的时候,他又忽然停住。
有必要吗?
有必要告诉别人你看到的幻觉,有必要告诉别人,你见死不救,是个道德卑鄙的人吗?
这下你安全了,你可以回家了,因为那个女孩替你死了。
谢时钦脸色白了一瞬,他往医院里面走去,绕到另一侧大门离开,步行回家。
他走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家,这个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了。
也更睡不着了。
他尝试躺在床上,心脏却跳的极快,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出脑内神经的形状,那些血管怒张着,一下下地搏动,仿佛脉管里有着一头头野兽,争先恐后地要撞破血管冲出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清醒又疲惫,谢时钦起身洗了个澡,然后开始收拾家里的垃圾,这种整理工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不适——但还是太杯水车薪了。
当谢时钦提着垃圾袋往楼下走的时候,看见外面实在是阳光明媚,艳阳高照,小区内的榕树下,一排垃圾桶正整齐排列在那里,他对榕树生出了一种抵触情绪,他想起那些鬼故事里的榕树下总是栖息着尸体与鬼怪,或许他下楼去扔这个垃圾的时候也会成为榕树的废料,那些垃圾桶就是堆肥用的器皿。
谢时钦又回头往家里走,把垃圾袋放在门口,这一次他感到了些许睡意,因为洗澡,所以他换了宽松的睡衣,回家以后往床上一倒就能睡着。
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听见了妈妈的声音,这个声音像是针扎一样把他弄醒。
“我出门了,你记得把门口的垃圾扔了。”
“好,我现在就去。”
谢时钦在半梦半醒之间应了一声。
然后他又听见妈妈说。
“爸爸过会儿就回来了,记得妈妈嘱咐你的话,别惹爸爸生气。”
谢时钦在梦里嘀咕了一声。
这是什么梦啊。
人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做个梦还是这样的梦。
老妈,不该是我提醒自己别惹你生气吗?怎么会是你提醒我别惹老爸生气呢?
但谢时钦的身体很累,他又躺了几秒,还是挣扎着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出卧室门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头晕,扶着门框把自己挤了出去,他记得手机本来就在枕边,可他起身时没找到自己的手机,但想到老妈让他扔垃圾,还是打算先去立刻把垃圾扔掉。
只是下楼的时候他才发现外面天竟然这么快就要黑了,这可是夏天。
谢时钦头晕眼花地去拎门边的垃圾袋时,看到门框出现了重影,垃圾袋也是,他觉得自己可以明天再处理这个,但扔垃圾是老妈要求的,要是不去扔掉,她肯定很生气。
光是想到这个他就还是动了起来,提着垃圾袋下楼。
越往下走,头就越晕,谢时钦扶着楼梯,在那种眼前漆黑的窒息感中进行着屈膝、下楼、屈膝、下楼……的动作。
半路上他甚至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余光看见那是个鞋柜。
——怎么忽然放个鞋柜在楼道里……
随着谢时钦又往下走出一步,他的心脏突然激烈地颤抖了起来,用尽力气泵出鲜血,那些生硬转动的齿轮们忽然快速地运作起来。
谢时钦手里一松,垃圾袋掉了下去,却没有发出落地的声音,而此刻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他们早就死了!
无论是老妈还是老爸,他们两个早就死了!
谢时钦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去看垃圾袋掉到了哪里,脑子里只回想起谢时萱的话——“不要来找我”。
那句话以后,谢时萱再也没有出现,尽管他做过很多尝试,但他最终都没有找到谢时萱口中那个地方。
谢时钦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他看着眼前陌生的楼道,发现自己站在一栋从未见过的、老旧、破损的楼房里。
天色昏暗,楼外的场景就像是泛黄的老照片,带来一种诡异的失真感。
谢时钦怀着最后的希望去摸自己身上唯一的的衣兜,但指尖触摸到那个长方形的东西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他把那东西抽出来,终于看清了那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信封,蓝底金边,红色信封口上还画着玫瑰花印。
这是一封危险的、不该被打开的信件,原来中午奔跑时形成的是这个东西,原来信封彻底形成以后会来到这种地方。
谢时钦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几乎要缺氧。
他打开了信封,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