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逃饭洗头的交情在,已经让沈予桥单方面把唐朵茜认作战友。
战友有难,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所以训练结束后不用教官叮嘱,她主动出来打报告回宿舍接应伤员,生怕唐朵茜独自睡过头,再错过一顿晚餐。
大概军训生活的无聊与八卦传播的速度成正比,唐朵茜下午训练晕倒的事,这会儿已经人尽皆知。
沈予桥陪她去食堂一路偶遇,有不少同学上前主动问候关心,更多是保持距离的探究观察。
然而最夸张、也最意想不到的,是连食堂的打饭阿姨都对此有所耳闻。
“他们说下午在太阳底下晒晕过去那个小姑娘就是你吧?”
阿姨隔着窗口,打量着唐朵茜的小细胳膊,又看看她餐盘里可怜巴巴的几根绿叶菜,手里的大勺一转,热情加赠超大鸡腿一只。
“孩子,你得多吃点才行,不能太瘦了。”
沈予桥和唐朵茜打完饭一起落座,却见沈予桥盯着餐盘明显心不在焉,唐朵茜伸手在她眼前晃晃,“沈予桥,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只是……”
沈予桥嘴上说着没事,眉头仍旧煞有介事地拢在一起。
唐朵茜低头就要把盘子里唯一的荤腥夹给她,“这个鸡腿给你吃吧。”
沈予桥赶紧摆手拦住:
“不要不要,你吃你吃,你应该多吃点。”
她之所以走神,是认出刚刚发鸡腿的食堂阿姨,似乎就是自己在澡堂里正面撞见过的那位“白花花”,心里有点说不出口的小尴尬。
唐朵茜表情认真,还在坚持:“这太多了,我吃不下。”
沈予桥这才彻底回神,看看唐朵茜的餐盘,里面除去阿姨给添上的鸡腿,只剩她自己盛的一小口菜和一碗汤而已。
更何况她已经将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这点食物不光称不上多,甚至可以说是太少了。
“……我看我妈专门订的减肥餐里也经常出现鸡肉的。”
沈予桥绞尽脑汁,才想出个自以为还算像样子的“劝吃”理由来。
“所以盘子里这些都没关系的,你都吃掉也不会长胖的。”
然而不管她的说辞是否可靠,训练基地严禁浪费食物,沈予桥又明确拒绝支援,唐朵茜最后也只好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全部乖乖吃光。
全天的训练按照计划如约结束,熄灯后,宿舍的女生渐渐入眠,唐朵茜却睁开眼,小心翼翼地爬下上铺,摸黑走到卫生间。
在进入隔间前,先轻车熟路地打开洗手池最近一处的水龙头,意图借由淅淅沥沥的水声,稍作遮掩真实目的的声响。
——唐朵茜无法忍受有过多的食物停留在自己的胃中过夜,即使经历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它们或许已经被消化的所剩无几。
这是她在韩国做练习生时留下的坏习惯。
回忆自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所有人都在无时无刻地向你灌输:
你必须尽可能的瘦,胖是不被允许的原罪。
负责人会为每位练习生制定一个几近苛责的目标体重,然后在练习室最显眼的地方公开张贴全体的体重表,每周都会统一组织练习生们测量、并更新上面的数字。
如果所得结果不理想,就会被认定为不努力,甚至还可能会收到上级的约谈警告。
于是唐朵茜不自觉建立起一种病态心理,正常的能量摄入被赋予了极大的罪恶感。忍耐每天训练后的饥饿,则变成了理应正确的事情。
可被压抑的情绪不会凭空消失,而是在背阴面隐秘埋伏起来。
如影随形的,总有一刻会蓄力变成反作用的弹簧,促使主体失去理智,就算坚强如唐朵茜也是一样。
她终于躲起来,不受控制的大吃一顿。待到油腻的外卖盒见底,懊悔和挫败重新占据感知。
她奢望有什么方法,可以来补救自己不计后果的疯狂。于是在互联网不知名的边角,发现了不负责任的两个字。
催吐。
这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又被她幻视作躲藏现实的避难所。
暴食、催吐、虚脱、心生厌恶,如此反复。更多时候,唐朵茜会想象自己只是一个食物的容器,简单的盛放又清空,以为这样心里会好过一点。
只可惜她明明不是啊。
不是容器,不是目标40kg的A班生,不是娱乐工业里平平无奇的一环,她是她自己。
可所处环境没有人会分心在意她不值一提的纠结,只要她在完成舞蹈,只要她在减轻重量。
直到她经久未见的妈妈一日突然飞来首尔,撞见她在宿舍卫生间的狼狈场面后,不由分说地强迫她解约回国。
感到胃酸涌入喉咙的疼痛后,她终于停手,又恐怕被人发现,异物呛到气管里也不敢大声咳嗽,双手因全身脱力正微微颤抖,尝试几次才打开隔档的门锁。
唐朵茜红着眼睛走出隔间,几步后又僵硬怔住。
——门口的洗手池旁站着沈予桥。
是沈予桥熄灯后并没睡得太踏实,就听见上铺唐朵茜出门的动静。
她担心她是不是再次感到不适,才想着跟出来看看,没想到会碰见这幅场景。
唐朵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以指尖抠进肉里来努力换取镇静。
被撞破的几秒时间,脑中已经闪过无数预想,最后定神后咬牙抢先开口掌握主动权,“你是什么时候……”
沈予桥摆摆手示意她停一下,然后转身关掉了手边的水龙头,空间瞬间回归夜晚的安宁,“你刚才说什么?水流声太大了,我没听到。”
唐朵茜记得自己来时,分明没把水龙头拧开那么多的。
可不等她再仔细品明其中的深意,嗓子耐不住再次嘶哑地呛咳起来,唐朵茜捂嘴尽力压制也徒劳无用。
沈予桥看着对方不住抖动的肩膀,犹豫了片刻,还是从身后拿出了一个败露事实的水杯。
“……那个,你需要喝口水吗?”
水中有糖果融化过的滋味,甘甜迅速滋润平息了气喘。
但也让唐朵茜认定,沈予桥一定察觉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然谁会在深夜平白无故带上一杯糖水来洗手间呢,唐朵茜自暴自弃地想。
可是几小时后太阳照常升起,接下来的时间,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整个军训甚至都很快就顺利结束。
返校当天,不少同学都放弃基地过分朴实的早餐,准备等回学校去小卖部解决一顿。
于是在沈予桥的提议下,她们俩也是一样。
在那日接触后,沈予桥开始很自然的接近唐朵茜,休息时一起闲聊,甚至去洗手间都要结伴。
唐朵茜回国后的几年间总是独来独往,这种女生间稀松平常的亲近还是第一次体验。
怎么说呢,或许有点麻烦,但感觉还不算特别难捱,而且……毕竟被她撞见过自己不可说的狼狈一面,算了,随她去吧。
唐朵茜这样想着,客运大巴已经按时到达学校。她们在班长宁承的带领下统一存放好行李,趁着列队表演前的空档,同大部分人一样往食堂小卖部跑。
沈予桥顺便问她:“唐朵茜,你想吃什么?”
唐朵茜实在没什么想法,而且坦白来说,现在和沈予桥再提起食物相关的话题还是有些不自在,于是只简略地答:
“跟你一样吧。”
“好,那你在这儿等我吧,两个人不好挤进去。”
不等唐朵茜回应,下一秒沈予桥已经飞快地消失在人群里。
唐朵茜几乎没来买过零食,从没想过小卖部的生意会好到这种地步。
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正有些担心,熟悉的身影又从远远的人群中冒出个头来。
“唐朵茜!”
沈予桥像只小猫一样灵活地蹦到她面前,往她怀里塞了样温热的东西。
“我买了两个小卖部新进的三明治,你看行吗?”
“谢谢,我都可以的。”
唐朵茜还没认真看清就开口答应,等走出两步,才发现三明治上面标着硕大的“低卡”、“全麦”字样。
于是没头没脑地,唐朵茜又郑重重复一遍,“谢谢你。”
“多大点事儿啊,不用谢!”
唐朵茜大概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嘴边逐渐放松的笑意,刚撕开三明治包装,又被沈予桥制止,“你先别吃!”
“怎么了?”
沈予桥指指自己手里和她一模一样的三明治,“你等我先尝一口。”
什么意思?
感受到唐朵茜目光里的疑惑,沈予桥不好意思地眨眨眼,走到无人的角落里才小声坦白用意:
“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吃这个面包,不太清楚好不好吃嘛,你等我先尝一口,好吃的话你再吃,这样你可以把卡路里用到更美味的食物上面,这样会不会比较值得?”
秋风带走枝梢枯黄的树叶,也难免会带起些尘土吧,唐朵茜觉得自己眼睛里可能进了一粒沙。
她不自然地错开眼神,心想哪有那么夸张,大多时候她并不好吃。所以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究竟是何味道,自己其实很少关心,明明没有这个必要的。
只是恰逢北方秋季干燥,这股风又吹得她眼睛好酸,少女无声低下了头,看着两人意外挨在一起的影子想,不如随她去吧。
军训结束后不久,班里同学开始发现唐朵茜和沈予桥的关系越来越好——平时课间总凑到一起不说,甚至买了吃的唐朵茜还会主动先递给沈予桥咬上一口。
“我才不信,你说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都亲眼撞见过好几次了!”
“可是唐朵茜初三的时候真的是出了名的高冷哎,现在居然会对沈予桥那么温柔,换你你敢信吗?”
纪修路过教室后门时,无意听到几句女生们的扎堆讨论。回到座位后,嘴边还挂着不甚在意的一抹笑。
——有什么好奇怪,桥桥本来就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