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结束,第一场正式开始。
世纪钟敲响,时代风貌尽现。可惜的是,这场没有蓝嘉的身影。
易允看得兴致缺缺。
与此同时,舞台的背面,蓝嘉将道具白丝带放在桌上,静候台上的演出,为下一次出场做准备。
卫雨西从舞台侧面绕过来,压低声音:“嘉妹,刚刚序幕结束你没看到,人来了。”
“来了?”蓝嘉反问。
因为她当时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要知道在国外演出的时候,少数不守时的人会在话剧正式开始的时候出现,非但不收敛,反而还故意制造噪音。
序幕拉开时,台下空无一人,蓝嘉有想过既然对方包场加演,还提出仅对易家首演,很有可能是‘团建’一类的性质?
“只来了一个人,是——”
卫雨西的话还没说完,蓝嘉已经注意到台上响起富有节奏的跳绳声音,她拉开面前的红幕,张扬地走上舞台。绳子打在地面产生的啪嗒声、脚步落地的咚咚声,就像一颗跳跃的、火热的心脏在搏动。
明明站在马路身边,面无表情地模仿他跳绳的动作,直愣愣,像一具僵尸傀儡,又好像在戏耍这个初见的男人。
那抹唯一的亮色又出现了。
易允百无聊赖的样子回转一丝兴致,晦涩的灯影将他笼罩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窥视着台上的女孩。
下面太黑,蓝嘉压根看不清对方的面貌,依稀只有一点轮廓若隐若现。
她心无旁骛,在结束模仿时,一脚踩碎地上的苹果。
果肉四溅,扼制了心脏。
马路跳绳的动作戛然而止,怔愣地看着明明。
明明语气乖张:“我是说‘爱’,那感觉从哪来?心脏、肝脾、血管,哪一处内脏里来的?”
“或许有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滑润,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
这是易允第二次看蓝嘉演话剧。
上次在她家里,隔着水池和假山,凉亭里的她只演了话剧里的冰山一角。
舞台上的蓝嘉,是崭新的、俏皮的、乖张的、喜欢戏耍旁人的。
她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每一声考究的台词腔调,都被易允看在眼里,听进心里。
男人慵懒地靠着椅背,盯着她,目光深深。
“有的犀牛喜欢生活在浓密的森林中……”
马路平静地自述着,明明一脸乖傲地看着他。
他说了很多关于犀牛的事,直到两人擦身而过默契停下的刹那,彼此回头望向对方,自然的对话响起。
“那是谁呀?”
“一只非洲的黑犀牛。”
“你养的?”
“对,我养的,一只视力……”
“犀牛我见过,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养犀牛的。他们说对动物有耐心的人,对女人也有。”明明语调傲俏:“你有吗?”
马路坦然道:“我没有,我是养犀牛的。”
“我刚到动物园的时候戴着一副大眼镜,同事们都笑我……”
“后来我把它扔了,犀牛个大,不戴眼镜也能看见。”
明明乖张地问:“那你能看得见我吗?”
马路轻轻一笑:“看得见。”
明明踩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缠绕。
明明又问:“看得见吗?”
马路的声音变得细若蚊蝇:“看得见。”
…
舞台光影变幻莫测,悠扬的吉他曲调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响起,仿佛彰显着马路时刻变化的心境——
他对明明的感情。
易允看得清马路对明明一见钟情,就像那颗被踩在脚底踏碎的苹果,‘嘭’地炸开,心跳也随之停止;他也看得清明明确实不爱马路,更多的是一种主动过后的戏弄、挑逗、打趣、以及把他当做别人的替身。
[你可以花钱买很多女人同你睡觉,同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但你还是孤单一人]
[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要做的事——我可以使你幸福]
舞台吊下一支现场收音的话筒,蓝嘉饰演的明明眼露茫然,偏执又无解地自述:“我还要对陈飞顺从到哪一天?”
“这个可恨的人,我要是不爱他了,该多好?”
马路欲言又止,明明根本不搭理他,她吸了吸鼻子,嗓音带着难过的、压抑的哭腔:“可我要是不爱他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有多少次我也想放弃了,可是我一见到他,一切全都完蛋了,完蛋了……”
她哭得很伤心,晶莹的泪随着悲哀的台词一并落下,眼里饱含泪花,可怜得让人心疼。
易允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台上的人在演戏,台下的人在动情。
“别折腾自己了,好吗?”
“我没有!我就是不能没有陈飞。我剪了他一缕头发和照片一起烧了喝了就是不知道灵不灵。”
她懵懂、迷茫、无措,想牢牢抓住那个人,却也只是无助地想、无助地挣扎。
马路叹气中透着一丝坚决,命令她:“离开他!”
“不行。”
“离开他吧。”
“我做不到!”
“他有什么好的?你就试一试,试一试好吗?”
明明被他逼得崩溃,嘶声力竭、高声呐喊做不到做不到。
她不能离开陈飞,不能不爱他。
马路指着她,“你有点自虐狂。”
明明不甘示弱:“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甜甜蜜蜜?我就不听你的,我就不离开他,只要他不离开我,只要我还能忍受!”
她偏执道:“陈飞!你来折磨我吧,你可以欺骗我、侮辱我、贬低我!你可以把我吊在空中,你可以让我俯首帖耳,让我四肢着地,只要你有本事让我爱你!”
“我是说‘爱’,那感觉从哪来?心脏、血管、肝脾,哪一处内脏里来的?”
“或许有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滑润,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或许只是你内心的渴望,月经周期带来的骚动!他房间里刚换的灯泡,他刚吃完橙子留在手指上的清香,他刚刮的胡子刺痛了你的脸,这一切作用是神经末梢麻酥酥的感觉,就是所说的爱情。”
话落,曲调响起,马路迷茫地站在原地,明明走到吊麦前。
易允看见她开口,听见空灵的歌声。
悠扬、悲伤、渴望着没有结果的爱。
这一刻,像是从话剧的舞台拉到百老汇。她的歌声很迷人,恍惚间,易允都有点分不清她到底是蓝嘉还是明明。
…
从这一刻起,这出话剧的高//潮正式拉开序幕。马路为了明明去找陈飞,逼他离开或者爱她,最后,马路落得一身伤。明明和他起了争执。
马路却说:“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说不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明明:“你在说什么?”
马路:“诗,我写给你的诗。”
“你写的?”
“是我写的,可能只适合刻在犀牛皮上。”
明明没再说话,扒开了他的衣服,拿出随身携带的口红在他的胸膛上写写画画。
坐在台下的易允猝不及防,皱起眉头。
漆黑的舞台灯光落下,伴着马路起伏的胸膛、收缩的腹部、急促的呼吸而结束。
他们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这让马路更加坚信,明明就是他的。
直到——
“马路,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笑:“明明,我是夏天的生日。”
明明笑意淡淡:“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你不会忘了吧?”
“我怎么可能忘了自己的生日……?”他妥协了,也猜出了:“好吧,你说我哪天过生日,我就哪天过生日。”
易允讥笑。
不止窝囊卑微,还没有自我。
不过,这种情况他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易允从来不做低头的那方。
“我走了好多家商店,我想一定要买一件礼物,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因为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马路被浇了一盆冷水。冬天里,冷冰冰的水打湿他的衣服,他感受不到发冻的寒意,只觉得心脏在逐渐发紧。
“我走了好多家商店,我想一定要买一件礼物,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因为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
明明仍在持续地重复,每一声、每一句的情绪都不一样。马路走到她身后,再也控制不住,将她紧紧抱住。
两人亲昵地依偎,马路嗅着她发间的气息,呼吸都在颤抖;明明眷恋地向‘他’诉说自己的爱意,一遍又一遍,声音带着哭腔。
马路在清醒着绝望着、堕落着:“我知道我在做梦,不过无所谓,真的假的梦的醒的,只要你在这,一切都无所谓。”
灯光落下,再次汇聚时照在蓝嘉的身上。她唱歌很好听,声线优美,气声不绝,不伦是低迷还是高亢都得心应手。
易允想起那份关于蓝嘉的个人资料。她患有基因病,全靠砸钱续命。她本没有机会走上舞台,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谁也无法确定一场话剧可以完美收官,为了消除一切不确定因素,哪怕她成绩优异,海外的高校还是婉拒了。
然而,当机会真正摆到面前时,她只会牢牢抓住。
没人能想象她走到今天花了多少力气。
耳边是妙曼的歌声,易允凝望着她。
他更想得到她了。
易允心中从未升起如此强烈的情绪,迫不及待地、发疯般叫嚣。
他抿着唇,视线侵略,像一张织得很密的大网,想将她永远禁锢在里面,然后锁起来。
蓝嘉的歌声在即将收尾时,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很浅很浅……
当红丝绒幕布落下,她离开舞台,新的一轮正在开始。
化妆师过来给她补妆,卫雨西端来一杯水、里面放着一根吸管。
蓝嘉低头,呼吸急促地喝着。
“嘉妹,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
“不,不是,我……”蓝嘉仔细回想刚刚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失误,“卫老师,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感觉……”
她蹙起眉头,有些纠结,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很快,这就被她抛之脑后,明明又该出场了。
卫雨西伸手:“欸——”
舞台上,马路因为明明始终不爱他而彻底崩溃,他企图将她劫持,却被好友们阻拦劝说,最后,他们对他说:“忘掉她吧。”
所有人都走了,马路呢喃着:“忘掉她……”
“忘掉?你就不必再承受,不必再痛苦,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
“忘掉你以后失去和得不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最后一句话,他铿锵又坚决,不再回头。
吟唱伴着曲调再次响起——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阳光通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一场又一场递进,马路的好友们不能理解他对爱情、对明明的偏执,决心找了两个女人来挽救他,企图将他从深渊里拉回来,但是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马路坐在椅子上,明明给他披上白色的纱布,给他蒙上眼睛。同样,她也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用推子给他剃头发,直白地告诉他,她把他当做陈飞的替身,那天生日其实是陈飞的,她等了他好久,可陈飞出国了。
最后,她决定忘掉他。
马路又惊又喜,明明摘了眼睛上的白纱,送给他一个用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礼物’,并笑着对他说:“给你的。”
马路接过,明明走了。
他满怀欢喜地拆开,可是礼物裹得好严实,像洋葱一样永远都剥不完,马路忍不住问明明那天晚上的事,可是没有人回答,他锲而不舍地问,摘了白纱问,一直拆一直问,委屈又可怜:“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怎么能怎么做呢?”
“你想让我疯掉吗?”
直到最后,所谓的‘礼物’,只是数不清的报纸伪装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拆完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他一遍遍质问,红了眼眶。
“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马路用身上的白纱盖住自己的脸,绝望地自嘲,他的朋友来了,掀开白布,递给他一支烟。
他嘴里咬着烟,颓废地靠着椅背,缭绕的烟丝模糊他的面容,又念起以前写给明明的那首诗。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说不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明明不见了,后来,马路参加了朋友的婚礼,他形单影只,对着来往的宾客述说着自己的爱情,再后来他得到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他想把这笔钱都送给明明,希望可以挽回她。
明明:“我不要你的钱,因为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你。”
马路:“不,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给你东西,我要给你幸福。”
“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用来做一些能让你高兴的事。”
“能让我高兴的唯一的事就是你。”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为什么?不要说你不需要钱。”马路指着她,“你不喜欢钱噢?”
明明走向他,“我喜欢钱,我需要钱,可我就是不要你的钱,你能强迫我要吗?我最讨厌你那副圣人似的面孔,我不爱你,我不想听见你每天在我耳边倾述你的爱情,我更不能因为要了你的钱而让你拥有这个权利,明白吗?我要走了。”
马路的声音变得麻木:“去哪?”
明明笑道:“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
“你要去找那个人?”
“曾经我也想放弃,可是他在我身体某个地方留下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
明明释然了,也变得勇敢了,她握拳道:“爱他,是我做过最好的事。”
“再见了,马路。”
尾场——[马路的疯狂和痴迷,让恋爱指导员们的理论彻底崩塌。在一个犀牛嚎叫的夜晚,马路以爱情的名义绑架了明明]
马路:“你应该像其他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就不会整天郁郁寡欢了,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的人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人家干什么你就跟着干,这不很简单吗?!”
“曾经我也想放弃,可是她在我身体某个地方留下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
马路将昏迷的明明绑在椅子上,疯了般道:“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回来!”
明明苏醒,眼睛上蒙着白纱布,她挣扎、跺脚、歇斯底里:“放开我,你这个疯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是如何的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嘶声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将你扑倒在地……”
“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
“告诉我,明明,我该怎么办?”
他跪在明明脚边,卑微地趴在她的腿上,一遍遍赞叹她的美好,一遍遍诉说着执着。
“我爱你,我真心地爱你。我向你献媚,向你许诺,我海誓山盟,我能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已经无计可施,他在绝望中亲手杀了自己饲养的黑犀牛,取出它的心脏,奉献给她。
红幕纷纷扬扬地飘下,空灵的曲调响起——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阳光通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全场灯光骤亮,舞台上,所有话剧演员手牵手并排站立,面向观众席鞠躬。
哪怕台下只有一个人。
一场长达将近两小时的话剧完美收官,蓝嘉紧绷的神经松懈,额头浸出薄汗,心跳咚咚咚加速,快要跟不上呼吸,她现在迫切需要去后台休息,但台下响起的掌声没有停歇,她不能离开。
蓝嘉咬着唇,故作镇定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坐在首排正中央的男人。
她面露惊愕,眼里又划过一道喜色。
居然是他。
易允冲她微笑,英俊立体的五官笼上一层温柔的假象。
他掌握着她一切的喜好,自然也知道蓝嘉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他不介意先装上一装,让她开心开心。
就像他现在可以浪费两个小时,看一出男主视觉里绝望无助又窝囊卑微的爱情。
不过,这出话剧里有几句台词倒是写得很不错——
你应该像其他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就不会整天郁郁寡欢了,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的人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人家干什么你就跟着干,这不很简单吗?
用来烙在她的身上,正好。
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她也要顺从她的命运,乖乖嫁给他。
蓝嘉看到易允捧着一束鲜花走上舞台,他穿着黑衬衣,纽扣解了两颗,气质清贵,又有点像流氓,可他的笑容好温柔,站在蓝嘉面前,送上那束她最爱的天荷繁星。
“蓝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