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浅足足呆滞了十分钟,心服口服。
“小染,你也太厉害了吧……”她一遍一遍翻看失而复得的开题报告。
虽然出自于她手,但她只有框架和部分段落的记忆,做不到一字不差还原。
只看一遍就过目不忘,没几个人能做到吧?
“你是天才!”
夏初浅手里的饼干因为激动不已而捏碎了。
她抽张纸巾擦干净手和地板,对着一脸淡然的少年竖大拇指,语调飞扬:“你知道你是天才吗?之前的治疗师知道你有这么强大的记忆力吗?”
秋末染摇摇头,他眼神透出些许疑问,貌似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他一直是被规避的异类,不是被景仰的天才。
夏初浅捂住嘴巴,杏眼兴奋得像发射激光,经此意外,她好似拿拂尘将蒙尘明珠掸净。
她拽拽他的衣袖,嘴巴合不拢:“谢谢你啊,小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这几天要熬夜甚至通宵了,现在年轻人猝死的很多不是吗?”
开心到胡言乱语。
秋末染似被夏初浅的亢奋感染,他歪头思忖,而后,面向她举起双手,撑开手掌。
——“这是庆祝好消息、好结果的一种常见的方式。小染,下次有人对你做这个的动作,你可以试着用你的手掌去拍打对方的手掌,喜悦会传递。”
他不漏一字地记得。
夏初浅微愣,唇边绽开温暖的笑容,她双手拍上去:“耶!我们击掌——”
少年的手掌很大,她的手像小纸船包进大纸船,掌心的纹路是海面涟漪,送旅人归港。
莫名灼热,他被烫到,蓦地收回手。
他垂眸盯着手掌看,收拢十指,似乎想把她柔软温馥的触感留下。
临走前,夏初浅把电脑归还给秋末染,她要开题报告和文献就足够了。
秋末染眉间缀点失望,他问:【浅浅不喜欢这款?浅浅喜欢什么样的?我马上给你。】
“别人送礼物给我,我哪有挑剔的道理?”夏初浅穿好外套,背包起身,“我很喜欢,但我不能收。”
“因为太贵重了。小染,你的心意我领了,明天也不要买其他电脑来哦,我都不会收。”
少年双唇微微抿直,貌似不甘心。
他飞速写下:【可我收了浅浅的气球。】
气球一个十块钱,MacBook Pro一个大几千上万块,夏初浅暗忖,小少爷对钱实在没有概念,再说,她拿秋家的工资,每天还蹭下午茶吃,不能更过分了。
“好啦,我走了,我们明天见。”话题到此为止,夏初浅的手在秋末染发顶悬空转两圈。
然而那天,夏初浅最终还是收下了电脑。
她被刘世培带去了储藏室,门一开,毫不夸张地说,三摞装着笔记本电脑的盒子一个叠一个地闯入视线,囊括市面上所有品牌的热门机型。
夏初浅张口结舌:“……”
秋末染写纸上的那句“我马上给你”……
原来真的能“马上”给她啊!
刘世培笑得老谋深算:“夏医生,不知您习惯用哪个牌子的我就让人多选了几款。”
为了给她一个电脑,人家买了一大堆电脑任由她挑,再不给面子的话,她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于是,夏初浅结结巴巴地应道:“刘管家,我、我就拿刚才小染给的那个吧,那个开封了不能退了……其他的您拿去退货吧,求您了!”
“夏医生,您别有心理压力。”夏初浅脸色涨红,头上仿佛有千斤顶压着,看得刘世培忍俊不禁,“少爷这一个多月来的变化有目共睹,我真心感谢您。”
“其他方面我帮不上忙,毕业季无论写论文还是投简历,都用得到电脑,您方便一些,就能多分出些精力到少爷身上,我们彼此都好。”
夏初浅明白这是刘世培让她宽心的说辞,并非置她于“拿人家的手短”的境地。
她心生暖意:“嗯,那电脑我就收下啦,我会对小染负责的,您放心。”
刘世培笑笑:“您信得过我的话,把坏掉的电脑带来,我认识通这方面技术的专家。我想您的电脑里应该还有其他东西,能复原总比不能的强。”
夏初浅大喜过望:“太好了!谢谢您!”
*
晚上,夏初浅把今日的重大发现整理出一份文字版的文件,发送给了徐庆河。
目前最主流的自闭症的诊断分为自闭症障碍、为特定的广泛性发育障碍和阿斯伯格综合征。
其中,阿斯伯格综合征,民间有“天才病”的叫法,因为部分患者智力超群。
其最主要的表现是对社交关系缺乏理解,缺乏沟通能力,对某种事物存在异乎寻常的兴趣,认知能力没有明显异常,但伴有动作笨拙、攻击性。
以上种种,很符合秋末染的表征。
但是,阿斯们通常极端冷漠与自私,虽然他们善于伪装,但眼神中的漠然麻木会出卖他们,而那个少年双眼清亮如山泉,一言一行尽显体恤。
他很温驯善良。
蛋壳小台灯晕开一圈暖黄光晕,和淡黄色书页几乎融为一体,眼睛有些酸涩,夏初浅合上专业书,闭目养神。
她还无法下定论,目前只能得出,秋末染是高功能自闭症,他智商可能比表现出来的更高。
夏初浅调出秋末染画的迷宫图。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迷宫的复杂程度象征着秋末染内心世界的自闭程度,正相关,这几日她没见他再画过迷宫,她打算过几天让他画一张,对比一下。
再从另一种角度解读,他至少在空间推理能力和想象力方面天赋不俗。
夏初浅觉得自己挖到了宝藏。
藏在幽谧山间、纯净如璞玉的一个宝藏。
此时,有人叩门。
夏初浅望向房门唤道:“请进。”
李小萍端一杯热牛奶进来,笑容可掬:“浅浅,累了吧?喝杯牛奶养养神。等下,早点关灯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了!女孩子家家的,熬夜对身体、对皮肤都不好。”
夏初浅咕咚咕咚喝两口牛奶,舔舔嘴唇,展开笑容问道:“李阿姨,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花卉展怎么样呀?有没有去G市其他地方逛一逛?”
“害!别提了!人山人海人挤人的!”李小萍在床沿一坐,翘起二郎腿,“不过国际展会就是不一样,好多花草的品种啊,插花手艺啊,创意设计啊,见都没见过,我和你周芳阿姨就是两个土老帽,看啥都新奇!噢,还有小姑娘小伙子穿那种动画片里花花绿绿的衣服表演……”
“Cosplay。”夏初浅笑着抿牛奶。
“对对对!我们浅浅就是聪明!”李小萍点点手指,对夏初浅从不吝惜夸奖。
她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礼物盒,拉过夏初浅的手,把盒子放在夏初浅手心:“小吊坠,阿姨看着很适合你就买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眼。”
盒子带着原生态质感,里面嵌一个小蜜蜂吊坠,小巧可爱。
“谢谢李阿姨,我很喜欢!”夏初浅把坠子比在脖子上给李小萍展示,甜美的笑容潜藏了些许惆怅。
她说喜欢是真,说不出想搬去学校宿舍的话也是真。
李小萍赞不绝口,目光忽然被夏初浅身后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吸引,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夏初浅换了新电脑,而且这个电脑不便宜。
“浅浅,买新电脑啦?”
夏初浅下意识挪了下身子,挡住背后的电脑:“嗯,阿童的那台彻底报废了。我大四了嘛,各种作业、论文一个接一个的,不买台新的不行。”
“你自己的钱?”
“……嗯。”
斟酌一下,夏初浅说了谎。
要是被李小萍知道电脑是某个巨有钱的小少爷送的,故意会惶恐还会寒心。
她编了个借口:“我分期付款买的,每期还几百不算太多。我现在实习了,能赚点钱,还的清的。”
“分期付款?不会是不靠谱的校园贷吧?”
“不是的,是正规平台。”
“那行,阿姨怕你被骗了。”李小萍剥指甲,视线仍时不时穿过夏初浅投向那台电脑,咕哝道,“真是的,你想买电脑你跟阿姨讲呀!阿姨勒紧裤腰带也给你买。”
夏初浅抿嘴笑笑,喝光了牛奶。
搬走的话她是半个字都讲不出口了。
*
国庆过后,夏初浅顺利提交了开题报告。
新电脑无论是性能配置还是使用体验,都远超旧电脑一大截,体积小又轻便,随身携带很方便。
多亏了刘世培,旧电脑中存储的那些文件资料也复原了,这段小插曲对夏初浅唯一的影响,就是董童对她冷暴力。
他在李小萍面前都懒得装,不给一点好脸色。
急得李小萍逮着机会就问夏初浅,两人是不是在她去G市的几天吵架了?怎么还没和好?
夏初浅如实相告,她没有奢望李小萍站她这一边去指责董童,那是李小萍万般纵溺的宝贝儿子。
果然,李小萍对董童一句严厉的话都没说,她给夏初浅买了新U盘和新笔筒,拉着夏初浅的胳膊诉苦,还是老一套说辞,说董童是个不幸的孩子,他多可怜多不容易,他肯定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不好意思表达出来,再说,男孩子都粗心些,让夏初浅多包容包容。
夏初浅最终应了句好。
不说好,李小萍会声泪俱下,她最怕这样的场景。
*
“小染,你画一个迷宫给我好不好?”
秋家,心理治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秋末染点点头,翻开失宠了的绘图本,握一支铅笔,沙沙的摩擦声在空档的房间悠悠荡开。
他画完,夏初浅拿着和之前的对比了许久。
差异微乎其微,横平竖直的线条构成曲折杂芜的图案,有种单调的诡谲感,彷如关押弥诺陶洛斯的古怪房子,能听到被困者横冲直撞的呐喊。
她不免有点悒悒,还以为他的画会简单一些。
看着夏初浅眉毛微微向下压,也没有夸奖他画得好,秋末染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用笔勾画出路径,他以为她在为找不到出路而暗自苦恼。
夏初浅确实也找不出路线,她手托下巴,眼睛顺着秋末染的标注走了一遍,又尝试自己画一个。
很快,她发现,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布局,且迷宫越复杂,越容易忘记原本设计好的通路在哪里。
正绞尽脑汁呢,少年在她的纸上画了个小小的“X”,意为这个迷宫有Bug。
他眸子清亮诚恳,那颗泪痣像清潭边的观景石,让人情不自禁想在此歇脚。
夏初浅略微发怔:“……”
静音模式的手机亮起一瞬,是徐庆河的消息。
“小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夏初浅起身走出卧室,站在走廊的窗台前给徐庆河打电话。
做治疗时,夏初浅不看手机,但她现在亟需徐庆河的支援。
徐庆河近些日子去外地出差,她一直没等到他的回复,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每天苦苦等待着。
“喂,小夏。”
电话接通,徐庆河醇厚的声线传来。
夏初浅连忙把近期的新发现汇报给徐庆河:“……徐教授,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嗯……对,秋末染记忆力惊人,学习和模仿能力很强,他可能比我对他认知的更聪明……对,我就是想请教这个,我设计的干预方案不适合他用了,请问徐教授,我应该怎么调整?”
她在描述少年闪光时刻时语气难掩兴奋。
徐庆河道:“小夏,你做得很好。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秋末染进步相当大了,你继续和他建立信任,后续,帮他锻炼精细化动手能力,再带他出去走一走。”
“这……”
“我知道,这很难。自闭症患者本就排斥人群,讨厌嘈杂热闹的环境,你先试着带他去人少安静的地方,比如公园、湖边,让他慢慢适应,咱们一步一个脚印来。”
“嗯,我知道了。”
“那语言方面呢?他有开口吗?”
这个问题让夏初浅内心的小烟花熄灭一半,她背靠上两扇窗户间的漆染墙壁,小声喃喃:“还没有……”
“不着急,小夏。”徐庆河低声笑笑,鼓励道,“秋末染的失语由心理因素造成,急不得。你这边给予他适当的引导就好,不要催他也不要给他施加压力,一切顺其自然。”
“好,我知道了,徐教授再见。”
挂断电话,夏初浅捂住胸口长长吐一口气。
她没有问徐庆河七年前的事,在她心里,那个每天都把指甲修剪得光秃秃的少年和“杀人”不沾边,现在新的方向已然明确,她只需和他共同努力。
忽而,楼梯口响起脚步声。
听似皮鞋踩地之音,频率较慢,并非老态龙钟的弛缓,是不疾不徐的王者风范。
每一步,都铿锵有力。
夏初浅被吸引望去,彼时,她先看到一双修长健硕的腿从三楼稳健下来。
过膝的黑色风衣如暗夜兜网,捕获出没的猎物,猛兽气质的男人踩下最后一个台阶。
咔哒一声,黑色孟克鞋落地。
他缄默伫立,眸色阴冷狠厉。
在所有人无知无觉中骤然天降。
他一人自内而外迸发出的震骇让人幻视被如嚼骨嗜血的悍狼群包围,跟他对视,随时会被咬穿喉咙,皮肉剥离,他是撒旦钟爱的作品。
须臾之间,夏初浅通身颤栗!
“噔——”
“噔——”
“噔——”
他迈步向她逼近,脚下仿佛踩着血海尸山。
夏初浅抖如筛糠,牙齿上下打架,短暂的魂飞魄散后,她不顾一切地冲向秋末染的卧室,一把关上门,用娇小的身子死死护住门把手。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秋、秋先生,您、您、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