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枫市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立秋过了许久,快到霜降,温度一天比一天低,天晴的时候,也只有十四五度,何况今天是阴天,灰蒙蒙的云彩宛若破棉絮,把天遮住。
风吹着泛黄的树叶,哗啦作响。
陈愿一只手拽着围巾,一只手被闻玉津拽着,不明白正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她们才刚来。
闻玉津的步子迈得很大,陈愿走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两下,前面的人立刻就放缓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她茫然懵懂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抬起手,帮她把围巾绕了个圈,仔仔细细地戴好。
陈愿则盯着她卷翘的睫毛发呆。
“你啊……”闻玉津摇了摇头,是那种无奈的目光。
陈愿更茫然了,“怎么了?”
她还什么都没懂呢,就被拉出来。
陈愿在闻玉津面前,从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她脑袋里想什么,脸上就写着什么。
闻玉津是个演员,读微表情就像看一张带答案的试卷。她一眼就看出来对方的想法,于是开口说道:“妈也真是的,她今天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见应念皎的。”
她稍稍蹙了下眉,便轻松做出一个略显烦闷的表情,像是有难言之隐似的,面上满是踌躇和欲言又止。
陈愿好似咬住钩的鱼,自己就钻进网里了,她问:“姐姐是不喜欢她?”
闻玉津抬眼,她侧着脸,让光浅浅地盈在眸子里,白皙的面庞便犹如一尊光洁玉像,眉目间泛着丝丝缕缕的愁。
“你也知道,我妈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她这一生都顺风顺水,在家里也是作威作福,母亲常年在外工作,这个家都归她管。”
“她把我姐养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到了我这儿,因为结婚的事,就栽了一个大跟头,她讲究门当户对,所以看这桩婚事不顺眼,看我也不顺眼,也连带着你受累。”
闻玉津抬起陈愿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所有怜惜和歉疚,都通过这个无言的轻吻,传递到陈愿的心里,让她似乎也能感同身受,体会到那种高压下的生活,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爱。
“和我妈相处,真的辛苦你了。”
她这样一说,陈愿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会,不辛苦的。妈其实也不耐烦见我,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说几句话就让我走了。”
她抿了下唇,“如果,我能再优秀一点,或许情况就会好一些。”
闻玉津没有否认她这句话,只是抱住她,轻勾着唇,吐出来的话语却仍旧是充满叹息的,“不论你是什么样,我都爱你啊,阿愿,我只是爱你这个人。”
拥抱分开时,她的表情又变成那副带着轻愁的模样。
“应念皎的事,我不应该瞒着你,其实是我做得不好。”她有点自责地说,“你喜欢多想,我更应该提前坦白,这样才能打消疑虑,瞒着你,是对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够信任。”
“我曾经喜欢过她,年轻的时候。”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下,捏了捏陈愿的耳垂,“我说这个,你会吃醋吗?”
“一点点。”陈愿说,眼眸专注地望着对方,像是落了星星,“不过我知道姐姐现在只爱我,所以还好。”
她虽然有点不开心,喜欢一个人,就是有独占欲的,但陈愿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脾气的人。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从闻玉津嘴里说出来这些往事,两个人坦诚布公地聊开,让她心底的芥蒂转瞬消融。
简直好哄得不可思议。
“应家是停枫市的老牌勋贵了,闻家是赶上好时候,后起来的,我妈是个讲究面子的人,嫁过来以后,总觉得脸上过不去,所以有想要和应家联姻的想法。”
陈愿一下就想到了什么,露出讶然的神情。
闻玉津苦笑了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样,她想让我和应念皎联姻,从小就给我灌输这样的想法,所以我心里其实一直把她当未婚妻看。”
“后来应念皎出国了,她家里不讲究这些,她没有这个想法,也说开了,我才知道是我一头热。”
她过分姣好的面容上神色复杂,怅然道:“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分不清当时对她的喜欢,究竟是真正的爱,还是被灌输的观念。”
她扯了扯唇角,“其实我那时候也才高中,十几岁,还什么都不懂呢。”
话音一转,闻玉津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妈还是没放弃这个念头,她今天叫我们来,还讲那些往事,是故意给你难堪的。”
陈愿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她的确是个很敏感,很爱胡思乱想的人。但人活了二十来年,总得有一点应对的办法。
她的办法,就是发呆。
陈愿知道闻夫人不喜欢自己,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那还何必去听,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何况她毕竟是闻玉津的妈妈,自己总不高兴,闻玉津夹在中间,也很不好做。
她爱闻玉津,不想让难得的假期时间,对方要浪费在哄她这件事上。
所以陈愿一来,就开始对着应念皎发呆,想些有的没的。几个人聊的什么内容,她真的一点也没听进去,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若不是闻玉津点破,她根本不知道这次会面,闻夫人竟然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简直气得要命,就拉着你走了。”
闻玉津还在说,似乎不清楚说破这件事,会给陈愿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我妈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既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真是太过分了!”
兀自发泄了几句,闻玉津才回过神来,像是才刚刚注意到陈愿骤然苍白的脸,注意到她正在微微发着抖。
她状似惊慌地捧着她的脸,贴近了去看陈愿颤抖的瞳仁,听她不稳的喘息,靠近了去感受她乱蹦的心跳,惊呼一声,“阿愿,你还好吗?”
“我……我……”陈愿咬着牙,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里,只有挨着闻玉津的地方,才有一点温暖传过来。
她深深吸气,深深呼气,牙齿哆嗦着打颤,从唇缝间缥缈地挤出一句:“她竟然这么讨厌我……”
知道闻夫人不喜欢,和确切地知道她竟然想把自己踢开,想要闻玉津和别人在一起,是两码事。
陈愿心里还抱着自己靠努力获得名气地位,让闻夫人接受自己,让家里和睦的想法。却没想到,对方只想让她滚,甚至把心目中最好的人选领回家,故意给她难堪,恶心她。
她圆圆的眼瞳里迅速盈了一汪泪水,连停留都没有,就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她怎么这样啊……”
闻玉津亦是气愤地说:“我要是早知道她今天叫我们过来时因为这个,我绝对不会回来的。”
“阿愿……”她唤了一声,仿佛同样被闻夫人的做法气到,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叹气,抚去陈愿面上的泪水,凝视着她惨白受伤的面容。
片刻后,她将人紧紧抱住,阖上双眸,掩住眼底几乎要藏不住的贪婪欢欣。
就是这样。
她心跳如鼓擂,不是气愤,而是激动。
陈愿,多么完美,多么可怜可爱的一个人,身体上绑着无数的丝线,而末端就系在闻玉津的十根手指上。
爱是一种伟大的权利,闻玉津就操控着它,也摆布着她,让陈愿做出种种反应来,不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她宛若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拨动丝线,吸取猎物的情绪当做生存的能量。
她沉浸了一会儿,估量着时间,把控着尺度,在陈愿真正陷入自卑的沼泽之前,她吻住了她。
闻玉津用湿漉漉的舌尖勾着对方的上颚,捏她的耳垂,让陈愿的感官失调,中断那些负面情绪,像是赶走扰人的苍蝇一样,竖起一个屏障,把它们都拦在外面。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只余下她和深吻。
半晌后,她们分开,陈愿的脸比枫叶还红。
“不要管她。”闻玉津说,像是发表一段宣言,下达一个命令,“你只要爱我就够了,我也爱你,这是我们两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