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安接过消炎药,原本斟酌了一半的话语被打乱。
身上的酸痛再度冒出头,他说:“谢谢,是好多年不见了。”
霍觅也没急着叙旧,只是坐到他身边说:“先吃药吧,昨晚我太冒失,你现在还好吗?”
他长得很有攻击性,但静下来看人的时候目光又沉又深。现下眼角挂着一点笑,看起来很真挚,方知安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好。”他应了声,扣开铝箔纸吞了粒消炎药下去。
玻璃杯里的水是温的,顺着喉管滑下,让他原本刺痛的嗓子都舒服不少。
吃完药他才想起方才霍觅的问题,紧跟着说:“那个,我没事。”
霍觅如有实质的视线缓缓移开,他指了指方知安的手机:“体检报告我发你了,健康这块儿你不用多想,也省的还要去医院跑一趟。”
他这话说的实在,不管二人是不是旧识,以前交情如何,突然和人滚上了床,总不能不管不顾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要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体情况如何,总少不了还要做一次检查。
礼尚往来,虽然用在这会儿有些不合时宜,但方知安也马上拿起了手机。
“我也有,你等着我给你找找。”方知安想到暑假学校组织的体检,于是也把自己的报告找出发了过去。
这事从刚开始的惊愕意外发展到现在,起初的讶然都消去不少。
都是成年人,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也不必斤斤计较。
最起码方知安自己是这么想的。
“你说要我负责,”方知安想起那句砸了他一下的话语,“我没什么头绪。”
他偶尔会听以前的校友提起,也知道霍觅现在事业有成,有自己的公司,应该是什么都不缺。
方知安仔细一思索,想不出什么合理的方案,而这事自己也不算吃亏,全当是发泄了。
他做事不喜欢拖着,有什么问题最好马上解决,因此又主动挑起话头,将建议的权利移交到霍觅手里。
霍觅离方知安只有一掌距离,他半垂着眼,看起来很无辜。
他对方知安说:“我想寻求一个妥善的,对我们都负责的解决方式,但暂时还没确定,所以可以给我点时间吗。”
方知安默然,以为他这是准备体面解决。
成年人惯常的做法,遇上大事先拖出段冷静期,等到时间一长,再回看的时候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自以为明白了霍觅的意思,于是很爽快地点了头。
霍觅接着问:“那我回头想找你,可以微信联系吗?”
“行啊。”方知安笑笑。
酒店房间宽大,但霍觅偏偏要坐方知安身边。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是工作上的电话,霍觅瞥了一眼很快接起。
来电的是他的秘书,霍觅沉下声应答。
“嗯,好。你让他们再等会儿,我马上过来。
“对了,给我送套衣服到普林,我在1308。”霍觅语气平静,随后挂断了电话。
他的运气比方知安差一点,方知安的衣服上没什么东西,拎起来就能穿,而他价格不菲的西装上却一片狼藉。
“你是不是公司有事?”方知安小心问,“要有事那我就先走了吧。”
“.......好,”霍觅沉默了片刻,“房费我已经付过了,这里离那家酒吧不远,直走就可以到,我看见你有带车钥匙。”
方知安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想起那辆被自己遗忘的汽车,他又在心里感叹了一遍霍觅的细心,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学长。”霍觅这时突然叫住他。
方知安回头,看见霍觅微笑着冲说:“再见。”
他暗自认定,想着这就大概是前一夜最后的帷幕,因此也礼貌回应:“再见。”
*
方知安没直接回家,坐上车之后他绕路去了趟舅舅那。
今天是周日,全家人都在,他进门的时候方正国正在帮方奕文看作业。
方奕文原本耷拉着脑袋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看见方知安进门就瞬间打了鸡血。她“噌”的一下跳了起来,直接跑到门口一把抱住了方知安。
“哥!我想死你了,你昨晚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来吃饭!”方奕文叽叽喳喳,像只活泼的麻雀,绕着方知安转个不停。
方知安失笑,抬手揉了揉方奕文的脑袋,他抱歉道:“昨晚真有事,你看,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方正国看着女儿那样子也觉得好笑,他把在厨房忙活的祝莉叫了出来。
“你看谁来了。”
方知安换个鞋子的功夫,祝莉拿着勺跑出来和女儿一块儿埋怨方知安的失约。
方知安可不敢跟她们母女俩呛声,只好双手合拢诚恳道歉:“抱歉抱歉,我真知道错了,今天中饭一定多吃一碗。”
方奕文哼哼笑出了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自己老爸揪回了书桌前。
她刚上初三,正是升学的关键时期,在学校成绩不错,就是爱玩了些。
方知安没过多打扰,找不着事干,干脆进了厨房去打下手。
“知安啊,你最近和小何处的怎么样,你何姨一直说很喜欢你,想让你们两个快点定下来。”祝莉拿牙刷洗着螃蟹,见方知安进来就随口一问。
方知安动作稍顿,没马上回答。
父母离异后他跟妈妈回了外婆家,而在妈妈去世后他就一直跟着舅舅一家生活,直到工作后才搬了出去。
舅舅舅妈对他很好,在他坦白性取向后也没有横加指责,只是担心他以后的生活。
前两年政府通过了同性婚姻,祝莉总挂心他,因此在给他找个伴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何泽就是方知安在祝莉推荐下认识的,家庭条件好,人长得周正,工作也体面,在相亲市场上极具竞争力。
方知安因为幼时双亲的缺失,本身也十分向往拥有一段稳定的关系。
前几年刚工作,方知安也没心思处对象,现在渐渐步入正轨,方知安就依着祝莉的意思去相了个亲。
何泽算是他第一任男友,而方知安确实用心在经营这段感情。
但现在......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舅妈,昨晚我没来是因为何泽。”方知安拿起白菜走到水槽旁边。
“怎么了,你俩吵架了啊?”祝莉纳闷。
“没,”方知安闷声说,“我分手了。”
“啊?”祝莉愣住,她立马停了手上的动作,“为什么啊,是不是小何对你不好?”
方知安不爱在背后说人坏话,虽说这事是何泽的错,但他还是懒得拿出来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再让舅妈跟着一块儿生气。
“我们俩不合适,相处不来,就分了,”方知安笑笑,“舅妈你别担心。”
祝莉面露怀疑,但还是没多问。方知安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后来跑远了,祝莉也就不提了。
到了饭桌上,乐天的方奕文开开心心剥了个螃蟹,她说:“哥,你们学校要开学了吗,今年你是不是要带高三啊。”
方知安把放了姜末的醋碟移到她面前,点点头:“后天就开了,是高三,就之前的班。”
方奕文蘸了蘸,扬眉道:“明年我也上高中了,我要去你们学校读书。”
祝莉腾出手拍了把她的脑袋,唠叨起来:“你就吃吧,一中可是重点高中,接下来好好学,别成天想着玩。”
方知安笑着说:“我当然热烈欢迎,你考上了我请你吃大餐。”
“嘿嘿好。”方奕文对美食的热衷非同一般,听这话乐得不行。
中饭后方知安回了学校附近的职工宿舍。
在此期间他的手机一直很平静,有来自学校的消息,也有一些别的,但没有霍觅的。
二人的对话框很简短,上面是七八年前加好友时自动发送的消息和一些简单对话,再往下就是两份面对面的体检报告。
还挺滑稽。
何泽倒是锲而不舍,换了号也要打电话过来。
方知安不手软,来一个拉黑一个,过了段时间,那头也终于消停了。
他不再多想,把手机扔到一边打开电脑准备起了开学要用的东西。
他大学读的是历史专业,后来跑去了高中当历史老师,今年还是第一次带高三,心里压力不小。
按照一中惯例,每届高三开学后都会有返校考,然后学校会顺势召开高三年级第一场家长会。
和家长打交道让人头疼,偏偏方知安是班主任,带的还是学校寄予厚望的实验班,必定要在这块儿花上不少的心思。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高三生成为最早开学的那批人。
烈日炎炎,校园里蝉鸣不断。
高三(2)班教室里出奇安静,方知安走到门外时心里就有所猜测。
果然,刚走进去入目便是一片萎靡,所有人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下午就要考试了。”他清了清嗓子。
这一声下去全班更是哀嚎遍野。
“不想考试!方老师你救救我们吧。”不知是谁在喊。
“我无能为力,你们自求多福吧。”方知安抿着笑,指挥着同学先把教室卫生打扫干净。
这次开学测验一连考了两天,方知安东奔西跑,一通监考批卷下来累得腰酸背疼。
结果他刚一撑上腰又想起之前那个混乱暧昧的夜晚。
尴尬和不自在随着时间消失殆尽,他只能依稀想起霍觅宽阔的肩和扎手的发尾。
不能再想了。
他摇摇脑袋,将那些零星的片段晃了出去。
他的桌子在最后排,傍晚的办公室没什么人,不远处开门的声音变得很清晰。
方知安眯了眯眼,看着走近的来人问:“梁巡?你有什么事吗。”
梁巡一步步挪到桌前,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开口问:“那个,方老师,家长会可以不是父母来吗?”
方知安说:“可以啊,怎么了,你爸妈有事吗?”
“嗯,”梁巡哽了一下,跟着重复,“对,他们有事。”
“那谁来给你开?”方知安继续问。
梁巡的视线飘开一点,他干巴巴说:“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