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扬蹄,轻踏黄泥。
长隐寺建在皇城之外,是处清净地,只是道路不平,颠簸车厢,如此一来,竟给睡眼朦胧的小沛直接晃睡去了,脑中的弦“蹦”地断了,除了困倦别无他想。
“喂,要到了。”
“嗯……”突然人拍了一下,小沛一个激灵心跳加速,揉了揉眼睛,拧眉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眼有活力满满的陈瑜儿,视线顺着被风扬起的车帘朝外看去。
葱郁古树自阶侧陡泥拔起,百余长阶冷肃直上,直至饱经风霜被雨水磨的光滑的山门,其上挂着一副朱红匾,题字遒劲有力,正是“长隐”。
小沛的困意一下子便散去了,手背托了托车帘,顺着窄窄的缝隙朝外看去,眼中满是新奇,不由叹谓道:这便是长隐寺吗?只一眼便叫她心止如水。
勋贵往来的车架络绎不绝,各色顶的马车一时之间成了山脚五彩斑斓的花,给山脚带来了几分春意花开的热闹。
小沛顺着丫鬟阿福的搀扶下了马车,一抬头便看见虞氏正站在马车前,垂头和林氏说些什么,惹得林氏笑得花枝乱颤,手中团扇都摇的不稳。
这是她第一次见相府的二位夫人一起出场,竟是出乎意料的和谐。
她本以为,二位夫人的关系,应当如皇城八卦中其余勋贵后宅里那般闹腾,关系是不好的。
这倒是奇怪了,陈鸢替嫁一事,林氏定是插手了,可虞夫人的病,她有没有动手,如此看来倒是未知。
虞氏看见她们,便温柔地笑了一下,道:“榆儿你先带鸢儿落座,我与你娘先去与都尉夫人说几句体己话。”京官之中,一个圈子的夫人,出阁前不免有些手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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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长阶上各家的夫人小姐,他们身披绫罗,头戴钗环,腰配美玉香囊,周身一股几代世家自骨子里天生的气质,说不清道不明,却叫小沛无端有些紧张,下意识低头,一瞬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陈鸢,是相府千金,赶紧抬头,走的端正。
动作慢,要规矩,不能随着她的本性太过于活蹦乱跳,倒也是折磨人。
别被人看出她是个冒牌货便好,小沛叹了一口气,慢悠悠跟在陈榆儿身后走上石阶,心里忽然想起袁风言那夜对自己说的话。
寺庙后的厢房为何不能去,不说还好,一叫她知道反而心生好奇,心痒难耐地想知道答案。
宝贝?美人?禁地?还是有什么阴谋置于其中?也不知道袁风言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哪里听来的风声。
总之真假参半,眼见为实,小沛下定决心,待有机会便开溜,装作走错路,悄悄见一眼便好。
如此沉思过甚,小沛不自觉大脑放空,却忘了长隐寺多雨,石阶未干,绣鞋软滑,一个不稳,猛地踩空向后倒去,袖上披帛如鸟惊林般,胡乱散至空中。
晴天碧朗,黑雁当空,喧嚣皇城寻不到的美景,她被迫看了个一清二楚。
“小心。”
腰被人托住,后背撞入一片温香暖玉,鼻尖缠尽鲜灵梅香,带一丝清冷,腰腹覆上一抹蓝袖,露出如葱莹润手指。
“小姐!!”随行的丫鬟慌慌张张地拥了上来,小沛这一摔,砸地整条长阶上的清贵皆是回了头,碎声细语中,她听见这位小姐叫何嫣。
石阶本是磨练心性,路面不宽,砌的陡些,站下两人不过勉强,掌心恰好对上何嫣的手,勉强借力站直却差点把何嫣撑地不稳,得亏丫鬟眼疾手快,叫小沛终于找回平衡,轻轻快快地提裙向上两阶,转身笑吟吟地看着何嫣,诚心道:“多谢。”
大概是自己的眼神太直白,只见何嫣柔悯似水的眸子怔愣住,目光闪烁,遂即一点一点浮出些笑意,柔声道:“无碍。”
小沛眨了眨眼,借着白纱遮面抿唇。草草几句往来,却叫她心生亲近。这是她第一次用“舒服”来形容一个人的相貌。
“你身上的香特别好闻,我想问问是梅花吗?”小沛侧身朝陡阶下看去,失重才散又聚,打了个激灵,没话找话道。
多亏了何嫣救了自己,不然这么一摔真得够呛。
“不错,确是梅花。”何嫣从腰间锦囊之中倒出三颗香丸,用帕子半包着递了过来,微微笑了一下,“百花万姿,我独钟梅花,一日闻不见香味便浑身难受,因此,闲来无事便照着古籍,将清供的梅花制成香丸,小姐若是喜欢,这些便赠与小姐吧,我家中还有许多。”
“姐姐,你走得也太慢了。”陈榆儿自顾自聊了好一会,一直没听见答话有些生气,一转头才发现对方居然远远落下了一大截。
“方才差点摔倒了,多亏了这位小姐扶我。”小沛如获至宝地接过何嫣包着香丸的帕子,垂眸解释道,心中却有些懊恼。
怎么来了皇城之后,几次三番地摔倒,说起来,自己还会些功夫。
这么想来还怪丢脸的,小沛的双颊几不可察地变烫。
“我替我姐姐谢过何小姐。”陈榆儿说完,看向小沛,语气有些不耐烦:“现在我挽着你,可别再摔了。”言罢冷哼一声,手却小心翼翼地挽住小沛的胳膊,又是提醒:“方才那位何小姐,你可离她远些。”
“为何?”小沛不解,何嫣可是看着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她的父亲工部郎中犯了私贩官铁的重罪,本是要抄家流放的,好在陛下仁慈才勉强逃过一劫,只是此后谈论,便也算半个罪臣之女。”陈榆儿顿住,继续道:“总之,你别看那些女眷瞧着弱柳扶风,实则在宅子里斗的多少阴狠。”
“可做错事的是她爹,又不是她……”小沛小声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我把这个道理告诉你。”陈榆儿忽然停下脚步,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小沛,“姐姐,我想问问,端王世子在你眼里是不是也是一个良家少男?”
你怎么知道……
小沛瞳孔微缩,勉强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见小沛这副模样,陈榆儿心中一下了然,嘴角扯的愈发僵硬,随后重重呼吸几口气,不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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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虽为元后所出,但母家助力微薄,反倒是五皇子背靠常将军府,虽未占长,只是占嫡,便也足矣。”
“外戚权重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东梁皇位更迭向来与江湖势力挂钩,四海宴席将至,或许再等等便有答案……”
另一位夫人听见谈话,也起了兴致,插话道,“我听说陛下年少时,乃是亲自求娶小官出身的元后,要我说,倒是极有可能属意一位地位不那么高的皇妃。”
先前讲话的夫人却是连连摇头,有些不认同这个说法:“当年端王未坠马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陛下本来一心游历,山川河流心爱之人,无心皇位的,谁能想到……说起来,这和端王世子有婚约的相府大小姐,若是未定下亲事,想来也得占个正妻的位置。”
只是听点八卦,弯弯绕绕地转了一圈,最后矛头居然转到了自己身上。面纱遮脸,是随了先前陈鸢一向畏风的打扮,小沛只露出的一双眸子,双手交叠于腹前,规规矩矩地对投来视线的夫人小姐报之以笑,脚步不自觉加快,随侍女的引路入席就座。
脑中却是下意识捋了捋方才听到的话,她知道东梁的规矩,皇子一旦身患残疾,便失去了成为王储的机会,可这端王也太惨了吧,又是坠马又是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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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的目的便是相亲,因此长辈分席,男女分侧,乘了相府的光,小沛坐在第三位,右侧是陈榆儿,一道微透的屏风挡在中间,对面的男子身姿玉隐,正一手撩袖,执壶倒茶,风雅三二。
也不知是哪位清贵家的郎君。
“大长公主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拖的悠悠,与长隐寺的阵阵梵音混在一起。此地供奉古佛,置于皇城之外,空气清透,鸟鸣悦耳,本该一如方才初见长阶时一般心生宁静,可小沛却觉得说不出的唬人。
借着见礼的机会抬眸朝主座看去,一切都装点的极为朴素,椅桌碗筷,乃至束发的红缎,若非气质不凡,情景所在,小沛绝对想象不到,这位面慈目和的老妇,便是传闻中,辅佐先帝登上皇位的大长公主。
此宴无需才艺,本为相亲,却由于小辈之间大多陌生,因此时常选些与诗词书画沾边的简单游戏,既能展示各家郎君才学,又给闺中女郎一处抒发才思的机会。
拔得头魁的女郎被公认作才女,是皇城人人赞颂的好名头,鉴于先前几次百花宴上,大长公主皆选飞花令作游戏,小沛没少被林氏派来的嬷嬷督促背书,此时虽对头魁不抱想法,但不拿垫底名次给丞相府丢脸的自信还是有的。
只见大长公主温和地笑了一下:“秋去冬来,不论何时,依旧有花开的正盛,从前的百花宴本宫总偏爱飞花令,今年也该换一下了。”
听至此处,小沛发觉不对,抬眸望去,便见大长公主状若思索,遂即端庄笑道:“不如就地取材,在你们的面前的屏风上作画,描绘秋景。”
果然,猜测他人心思的事要不得,小沛压下想捂脸的冲动,默默叹息一声。
“可是姑祖母,如此一来屏风不就不够了吗?我在这面作画,笔墨便会渗透蚕丝到对面小姐的作品上。”一位郎君出声问出心中疑惑,声音熟悉,倒像是那日花灯游其中一位披金甲的皇子。
“不,够用,不过呈晔此问却是问到了点子上。”大长公主笑意更盛,眉宇间甚至可见几分意气风发,她含笑道:“异侧异向,二人共同完成一幅画。”
屏风本是用作隔断,此番却是八转玲珑,巧成传情之物。
可这话却听得小沛倒吸一口凉气,她丹青的功夫差的不行,当初在流云岗上,恭子清手把手教了一遍又一遍,可依旧是照虎画猫。
最终的结果便是,恭子清那么一个有耐心的人居然会笑着和她说“真的不喜欢就别学了”。
都那么说了,她当然是含泪答应,只不过,是逃脱磨难喜极而泣的泪水。
此后再未碰丹青,如今功夫,大概便和从未学过没什么两样。
视线扫至上座,两位小姐也是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心知这个游戏倒也算公平。
只是人家是实打实的真千金,估计随便画一笔都比她这个冒牌货强,小沛退无可退,破罐子破摔地想哪个机关与秋天沾点关系,大不了她画图纸总会,要不然干脆输了便输了,左右被林氏数落几句。
小沛的目光落在高低不同,次序有致的座位上,忽然记起百花宴的座位,乃是依照家世排列的。就如位于她上位那两位,一位是太尉嫡女,另一位是常将军府嫡女。
厚云俱净,轻虹凌空,紫油梨雕成竹节作为边框,凭蚕丝为面,对面郎君背光而坐,身影映在屏风上,光影交接处,点点光辉晕开,宛如神祇。美人美景忽叫小沛灵机一动,选择把希望寄托于屏风对面的郎君。
对方座位如此靠前,定是出生高门。
她早就听闻东梁勋贵对子弟的管束甚严,说不准她的搭档便是自小父母的压迫下长大,乃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人。
与其押宝自己,不如豪赌他人。
“此法乃是本宫一时兴起,是临时所想,只是未有名字却是遗憾。”大长公主缓声道,抬手示意侍女去拿笔墨颜料。
“笔墨暗度,书画传情,心意弄巧,便叫鹊桥仙如何?”声音含笑,清隽明朗,透过屏风传来,荡在整个百花宴席之间。“与佳人共赴鹊桥仙,乃是我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