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张红木镂雕屏风,云桑托腮打量那人。
男子身量高大,衣着简朴,脸上戴了个稍显狰狞的面具,她觉得眼熟,可一时半刻也想不起在哪见过,不过瞧这站姿身形,应该是个年轻人,并不是她原本想象的暮年白发老头。
云桑轻咳一声,问:“你就是雕了八仙过海的玉师傅?”
“正是,在下前几日前往西南选玉石,店里新来的小厮不懂事,言语间误导了世子夫人,还望夫人开恩,切莫怪罪。”
男人声线单薄,语气和缓,嗓音清润,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尤为显得安抚人心。
云桑心底那股子闷气竟消散了不少,她悄然歪了歪头,更清楚的看到那张面具,男人唯一露出来的,只有一双眼。
眼波平静,不骄不躁,是有几分手艺人才有的平和与细致。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戴面具啊?
云桑只是好奇,并未多问,人人都有言不由衷的难处,她没有揭人短处的劣根。
“我想雕个雪中松柏。”就当是自己瞧,她中意玉师傅的手艺,才不是要送给那个口不对心的当生辰礼!
“雪中松柏,”祁昱顿了顿,松柏偏冷,偏刚,姑娘家家的该是不喜欢,这东西,便是要雕来送人?
他心头浮起一丝燥闷来,但还是不动声色问:“夫人想要大件还是小件?”
云桑想了想,有意试探这个玉师傅到底是真是假,便问:“依玉师傅看呢?”
“雪中松柏,大件才可彰显磅礴之气,可若是夫人急用,怕是不行,一则如今市面上难寻合适的玉料原石,二则大件雕刻花费时日;若是雕小件,作厅堂观赏摆件之用……或是送人,”说着,祁昱不知怎的顿了下,抬眸瞧向屏风后的窈窕身影。
“送人又怎么了?”云桑不由得问。
察觉到失态,祁昱匆忙收回视线,嘴上却问:“若是送人,可否详知夫人要送何人,作何用?”
不料久久没有回声。
祁昱心下一沉,声音冷了几分,“在下并无窥探之意,只是知晓了东西用处,届时雕刻才知轻重。”
这话叫云桑皱了皱眉,怎么听着这声音这口气,越发像祁昱了?
这样一想,再去瞧那身形,还真有几分相似。
她下意识起身,想要到外面一探究竟,才走了一步便被那人止住:“夫人且慢,在下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夜里匆忙赶来叨扰,为免闲话,夫人在里头安坐便是。”
唉,听着又不怎么像了。
云桑不大自在的坐下,总觉自己一整日恍惚无神,险些误了事,听这个玉师傅方才所说,她心中疑虑已消,也不再耽误时候,淡淡说:“是送人,送给平辈。”
再多的,她没有说,可这已足矣叫祁昱遐想连篇。
怕不是送给徐之琰去病的吧?
松柏坚韧挺拔,寓意深远。
幸而这时云桑开口:“雕小件吧,我等不了太久,至于料石,您要懂些,挑选合适的便可,价钱都好商量,还有,我想要在上面纂刻几个小字……”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阿贝急匆匆的跑进屋子,到云桑耳边说:“夫人,世子爷醒了,一直嚷嚷着要见您,要跟您道歉呢!”
云桑头皮一阵发麻,吩咐阿贝:“去把汤药端来,只说我病得更重了,起不来床,随他怎么折腾,左不过我不会再踏进巯岳阁一步,便是侯爷侯夫人来了都不好说话!”
阿贝应下,又迅速出了屋子,阿宝则叫人来把膳食收捡干净。
做戏要全套,云桑必得要去床榻躺着,走了几步才想起屏风外的玉师傅,顾不得避嫌,忙回身过去,瞧着高高大大的男人犯了难。
更多细节还没交代完,眼下却不得闲,这又是个神出鬼没的主儿,说不准明日就找不着人了,偏偏她只中意玉师傅那技艺手法。
委实难办。
隔着面具,祁昱的眼神幽深而犀利,并不为难她,“夫人有急事大可改日再谈,届时来玉鼎记,找到于师傅便可找到在下。”
云桑求之不得,“劳烦您跑一趟,跑路钱回头我再给您。”
二人正说着话呢,院子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云桑眼皮子跳个不停,跟前还立着个大男人,外头就是周氏的说话声,她一急便会出冷汗,好在没慌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玉师傅突然造访,她虽气着祁昱,可一早想好的礼物还是要做,周氏来得急,要是瞧见她院子里有这么个面生的男人,指不定要说什么。
“玉师傅,怕是要委屈您了。”
祁昱一怔,垂眸看到胳膊上抵着的鸡毛掸子,往外瞧去,是一只白嫩干净的手儿,握着鸡毛掸子的另一端,瞧着是要推他走开,嫌弃的神色就似在说:别误了我的事。
莫名的,他轻轻笑出声。
云桑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又想叫眼前这个碍事的人去西侧间避一避,压根不知道面具下的脸庞已是一片柔色,直到手里的东西被抽走。
她眼瞧着玉师傅拿着鸡毛掸子,熟门熟路的进了西侧间,像是早来过一般,小木门啪的阖上,再没了会惹麻烦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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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桑,怎么又严重了?啊?”周氏进门就大着嗓门问。
云桑盖好锦被,悄悄合上眼帘。
“真是造孽啊,”周氏疾步走过来,见到儿媳沉沉睡着,连忙闭了嘴,询问的视线扫过阿宝。
阿宝照主子一早吩咐好的说:“世子夫人的病又重了,余毒未除,又食不进滋补之物,身子弱,天儿一寒就感了风寒,这会子连晚膳都没用。”
周氏那满腔的话只得憋回去,谁叫她那个不成器的蠢儿子尽坏事?大局当头,候府满门前途全系在尚书府和祁昱身上,周氏不敢玩笑。
“母亲,父亲……”云桑喃喃出声,“小桑好想你们啊……想回尚书府了。”
周氏一听这梦中呓语可了不得了,忙哄小孩似的和声开口,也不管儿媳能不能听到,“小桑听话,好好喝药,我和侯爷当然不能叫你白白受委屈,回头就替你好好教训之琰,他下回再心术不正就打断他的腿!”
云桑紧闭的长睫轻颤一下,装作朦胧醒来,慢慢睁开眼,见到周氏就要起身,“婆母来了?”
“躺着躺着,”周氏难得细心给她盖好锦被,一面又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
云桑别开脸,低低抽泣一声,“婆母,小桑想回尚书府了。”
“乖乖唷,”周氏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循循善诱:“婆母就能照顾好你,亲家年龄大了,听了这事少不得要急火攻心,到时担忧你,你孝顺,也舍不得是不是?”
云桑不说话,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哄骗说辞,内心麻木又无感。
终于等到人走,也大概知道周氏来这一趟,本来想请她去巯岳阁见徐之琰一面,眼看不成,就嘱托她好好养身子,十月二十八那日有忠国公府的满月酒,还要她一起赴宴……
字字句句,敷衍虚伪,只是奔着要利用她。
好在不用忍受太久了。
阿宝沉不住气:“候府竟是这副丑恶嘴脸!好不要脸!”
“咱们已经知晓,不用怕,”云桑心里有思量,“这几日定要密切注意巯岳阁那边,坏人作恶,有无数次,咱们只要悄无声息的把握证据,到时我要他彻底翻不了身。”
云桑格外记上辈子的仇,之所以选择隐忍不发,考虑方方面面,最后就是想要徐之琰得到惩罚,候府也脱不了干系。
“咳咳。”
听到外间这阵轻咳,主仆俩皆是一愣。
“是玉师傅!”云桑被周氏搅得头疼,闻声连忙下了床榻,却没再出到外厅,仍旧隔着屏风说话。
“先前说到纂刻小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或许玉师傅都听到了,好在不相熟,如今只要不刻意去想,事后给足银子封口,倒也问题不大。
她还记得这个师傅要辛苦养家,想必是缺银两。
对方好似也全不在意,顺着她的话问:“夫人要雕的是小件,为整体美观,纂刻字体不宜过多,三字以内,可否?”
三字……
云桑默默的扣了扣手指头,“松柏之志,经霜弥茂”可是八个字呐!
这可如何是好,落下了便不完整了,她再次犯了难,不应声。
“世子夫人大可放心,在下画好图纸会先呈给夫人过目,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自当修改,而后再临摹雕刻。”
云桑还不知那小字怎么办,只讷讷道:“松柏最好不要单独的。”
“好。”
“雪不要太大,大致有那个意境便可。”
“好。”
“当真没法纂刻多个小字吗?就不能分开一点?上下分开,左右分开,都是好的啊。”云桑想,应该不会很难看的吧?
“嗯?”祁昱挑了挑眉,“夫人原想纂刻几个小字?”
“……八个。”
祁昱忽的心口堵得慌,右手也丝丝抽痛,八个字,哪八个字?这东西究竟是送给谁?
才让她这般上心,这样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