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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群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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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法罗群岛。

跑车抛锚了。

费辰独自下车,在阵阵海风中裹紧大衣。

他环顾四周,车熄火在一段环岛沿海公路。路一侧是峡湾悬崖,另一侧深蓝海水翻涌,远方天际浓云低垂。

费辰迎向远海深呼吸,鼻尖潮冷,肺叶凉而湿润。

北大西洋上这座孤寂岛屿,岛上人类比绵羊还少,难以求援。费辰思索,不如先自救,冷静地绕到车前,打开前备箱,找出几件修车工具。

手机响,费辰空出只手接了:“下午好,教授。”

“辰,有杂志想采访你,委托我询问你意见……”信号不稳,戏剧学院教授的声音断断续续。

费辰切成免提,拎着工具走到跑车开启的后引擎盖边,微微俯身,两手撑在后翼板上,一边观察引擎状况一边分出心神听电话。

费辰玩过几年赛车,15岁单座方程式欧洲F3锦标赛冠军,16岁拿到F1执照,此后终止参赛训练,理由是“玩儿够了”。

功不唐捐,赛车场上几年,他对开车和修车驾轻就熟,今天又有了用武之地。

费辰耐心巡视车辆引擎的部件连接口、燃油喷嘴,逐一排查可能的故障原因。

这台Koenigsegg跑车,后置引擎,不拆解底盘没法看见引擎全貌。方才行驶中,“引擎故障”警示灯毫无征兆闪烁起来,费辰身为专业赛车手,比普通人反应迅速,当即刹停在了路边。

电话中,教授继续讲:“杂志主编不知从哪搜集到你资料,说你是天才少年,17岁进入戏剧系MFA,并且拥有罕见的小提琴演奏天赋,曾经又是年纪最小的专业赛车手……她很感兴趣,想对你做专访,写一篇人物专题。”

路边一株岩高兰,花期将尽却生命力旺盛,凭风摇曳,费辰脚步绕过它。

费辰并不意外。刚退出赛车青训队那段时间,几十家媒体辗转委托多层关系,试图邀约采访他。

但他一概拒绝了。

他目前在修读歌剧导演专业MFA,老教授是戏剧理论界权威人物,教过费辰几门课,很偏爱这名系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费辰仍然礼貌回绝了:“抱歉教授。请转告对方,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学生,不方便向媒体透露私人信息。”

挂断后,费辰专心低头检查车况,天然卷曲的发丝垂落额前,随风划过他干净的眉眼。

极北海域的天光刺破云层,映出他冷白面庞,一双冰川蓝的眼睛,低垂着心无旁骛。

拧开油箱盖板,费辰探入食指一抹,捻了捻指腹沾的燃料,发现了问题所在,眉头一挑:“咦?麻烦大了……”

车是朋友的。费辰昨晚飞至法罗群岛散散心,顺便帮朋友把车运回英国。不知谁给这台车加的油,Koenigsegg引擎结构特殊,本该使用专门的生物质燃料,或正常汽油,却加了纯柴油?简直胡闹。

被坑了,这车修不好,费辰无奈放弃。

海风中混入了机油、燃油味道,费辰拿湿巾擦净手,轻嗅指尖,没残留什么气味。

“扑棱棱”一只鸟振翅飞落。是一种高纬度地区栖息的海鸟,北极海鹦。

“嗨,小家伙,来看热闹?”

费辰笑笑,从口袋摸一小包海鱼干,撕开包装,自己吃半块,掰碎了一点给海鹦。

被困孤岛,费辰与海鹦分食了一包小鱼干,车抛锚无法修理,却丝毫不慌也不烦躁。

小问题,保持愉快。

——家人一直这么教育他。

“那如果,是大问题呢?”年幼时的小费辰问。

“联络我啊。我会为你处理好一切,别怕,宝贝。”每个家庭成员都会这么告诉他,然后,温柔地亲亲小费辰脸颊。

也包括……那个人。

骗子。

费辰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心底很轻声地责备。

骗子。

你根本不会回来。

费辰收好修理工具,吹着风想该怎么办。单手抛接了几下银质车钥匙,随手一按,跑车前备箱和后引擎盖自动关闭,旋翼车门升起。

他解锁手机,指尖悬在通讯录页面,上下游弋,思考该向谁求助。

又翻出那个人的号码,指尖停住。

“再拨过去试试看”的念头闪过,他无所谓地笑笑,轻快吹了声口哨,按了下去。

两家祖辈世交。萧家的继承人很年轻,不是别人,正是萧柏允,据说本月初刚从纽约到伦敦,接手了家族控股集团在欧洲区域的事务。

萧柏允——费辰默念一遍这名字。

柏林的「柏」,他总觉得,这个读音天然泛着冷冽的意味。

在生命中很早的时刻,他们就认识了。

早年,费家长居于中国香港。萧柏允少年时被送到费家,寄居两年,与费辰朝夕共处,很亲密。

他比费辰大5岁,曾经也算“两小无猜”。

后面出了变故,萧柏允返回家族,从此天各一方。

追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8年前。

摩洛哥邻近的一个国家,一夜之间爆发内战,战火迅速蔓延至四境,年幼的费辰被困在当地。萧柏允第一时间从里斯本赶赴,从战区中救出了他。

最终一次联络,是7年前。

视频镜头另一端,少年萧柏允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告诉小费辰:“Ansel,听话,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再联系。”

萧柏允这个人往往说到做到,单方面切断了一切联系方式,干脆利落地从费辰生活中彻底退出。

当天视频通话挂断后,费辰就真的再也没能联络到他。

这个号码,费辰后来拨过很多很多次,从当年10岁拨打到如今17岁,一试再试,却再也无人响应。

此刻,等待接通的“嘟——”声终于响起,费辰却已习惯性不抱希望。他知道,会像过去七年的每一次,以“无人接听”告终。

然而,刚响过一声——

去电接通。

一道慵懒的男声问:“费辰?”

费辰有一瞬放空。

那人嗓音低沉而成熟,语气却和十几岁时如出一辙,松快轻柔,念着他名字。

制造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上一秒还生活在一起。

而事实上,从他们年少时分开,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北纬六十度群岛,九月气候已转冷。扑面的海风吹乱了费辰发丝,心跳随潮水跌宕不定。

明明许多话要说、无数问题要问,或者,至少该寒暄几句?可纷杂思绪上涌,竟然化作一片空白。

最终,费辰却连一句问候都没讲。

费辰瞄一眼仪表盘故障灯,深吸口气,竭力冷静说了自己情况:车抛锚,手机连不到网,困在孤岛上了。说完,惊觉自己好像当代鲁滨逊。

“车引擎故障,能不能帮我联络一下跨海救援?”费辰求助道。

对方听完,静默片刻,只问:“费辰,你受伤了么?”

“没,”费辰才意识到忘记报平安,“只是车抛锚了,我没事。”

继而,轻声责怪:“萧柏允,问这么多做什么呢,反正……你又不来。”

费辰垂眸捏紧车钥匙。

似乎分离那些年的思念和酸涩,都压缩成这句话,轻飘飘被风打散。

是啊,等了这么多年,反正你又不来。

号码终于拨通,可然后呢?

电话里,萧柏允安静了几秒。没解释什么。

“别害怕,在原地等。”

萧柏允只说道。似乎也在海边,隐约有海鸟啸叫。

沿海公路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挂了电话,费辰脸颊被刺得微痛,就回车里一边听电台广播一边等,目光落在前方公路。

“总统候选人费尔南多,今晨在首都巴西利亚遇刺,目前……”

电台讯号不稳,发出“刺啦啦”杂音。

费辰听电台播放多年前旧新闻,略奇怪,随手换了个频道。

“……丹麦警方发布消息,17日凌晨,首都哥本哈根发生枪击案,系政治刺杀……”

女主播的严肃报道声中,费辰仰头后靠驾座,忽然想起从前的萧柏允。

想起初见时,在香港一个烟雨濛濛的黄昏。

太平山顶的山道尽头,一台幻影停在费家宅前。萧柏允下车,迈进了庭院,与几步之外的费辰隔雨对视。

暮雨昏昏,那一眼镌刻在岁月中,未曾褪色。

那年萧柏允14岁,与同龄人截然不同。

他有一头如墨长发,几乎及腰,面孔美貌且沉静,像古诗赋里描写的贵公子。

——于费辰而言,萧柏允是他的美学启蒙。

也曾是“温柔”这个词语的最完整释义。

-

半小时前。

二十英里外,法罗群岛另一座安静岛屿上。

房间内寂寂无声,光线昏冷。

萧柏允高挑的身影靠在沙发里。

他没喝手中那杯威士忌,皱眉注视着刚才溅到皮鞋上的血迹。

垂在沙发扶手边的指尖,也沾了血,呈喷溅状。

血不是他的,因此他并不在意,只是冷漠、嫌恶地抽出纸巾,慢条斯理擦净了手。

他脚边地毯上,跪了个男人,浑身西装名表价值不菲,却风度尽失,左臂伤口血淋淋,痛哭流涕手脚并用往前爬,边哭边恳求:“我承认……是我出卖了你,但我可以把那边的消息都告诉你……”

萧柏允单手揉皱沾血纸巾,丢一边,“闭嘴。”

“亏损我可以慢慢补上。求你给个机会,如果不解恨,我可以再割一刀。”

那男人声泪俱下,手握匕首,作势还要再自捅一刀,被旁边保镖夺走了匕首。

那男人是集团前任高管,贪腐造成集团上亿损失,还妄图挑起萧柏允与叔父间的派系斗争,出卖了萧柏允的私人信息。

败露后,这位高管很清楚老板萧柏允的手段,怕得要死。

于是上演了这一幕,他干脆自己先割自己几刀,发个疯,吓住大老板,以免被萧柏允剥夺全部身家,折磨成流落街头的乞丐。

“你的想法很有创意,不过,太蠢了。”

萧柏允从手边桌上拿一瓶威士忌,瓶口倒悬,将烈酒泼洒了高管一头一身。

然后倾身,修长手指把玩着金属打火机,火机盖翻开、合上、再翻开……火焰明灭,只需一松手,就能点燃他。

冷厉黑眸掩映在火光后,萧柏允讽道:“对我以死相逼?至少拿出点儿诚意。这个死法怎么样?”

“别……千万别……怪我一时冲动,不该装疯卖傻!您别点火……”

高管万万想不到,平日里冷静又风度翩翩的老板,真如传闻所言,是个深藏不露的疯子。顿时吓到崩溃。

萧柏允似乎觉得很可笑,唇角勾了勾——他当然不会为一个蠢货纵火。

一分一秒,酒精浓度随风减淡。

萧柏允搁下火机,起身迈过敞开的落地窗,走上露台,没看他,淡淡警告了句:“你该庆幸这是在丹麦,而不在黑海。”

保镖动手,拖着高管扔上露台边。高管一低头,看见脚下几百米的悬崖和撞击岩石的怒涛,一阵腿软,怕被扔下海,慌忙往回连滚带爬。

短短一分钟内,两次“死亡威胁”,让高管清楚地认识到:在真正的疯子面前,装疯是一件多么愚蠢的行为。

“我错了,集团按法律起诉我吧,判多少我都赔……离岸账户的钱随便拿走……”

萧柏允懒得听,一抬手,示意让他滚。

保镖即刻拎走了那个蠢货。医生等在走廊上,当场处理了高管的伤口,不给他留下任何事后寻衅的借口。

闹剧清场,房间内恢复了空寂。

助手阿肯进来,询问老板:“费家那个孩子,今天还没离岛,您是否要去见他?”

萧柏允背影摆了下手。

阿肯就退回去守在门口,不再打扰老板。

萧柏允手臂搭在露台栏杆,望着悬崖下汹涌狰狞的大海。

他知道,费辰昨晚也抵达了法罗群岛,此刻应当就在二十英里之外,他们距离已经很近。

至少不再隔着生与死。

前世的一切犹如场梦幻泡影,几乎令他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

按日期,费辰死在四个月后,十八岁生日当夜。

父亲与养兄遭遇空难去世,费家G.S.集团被各方势力蚕食鲸吞,宣告破产。费辰随之失踪。

萧柏允查到他行踪,追去南美洲,却晚了一步。

秘鲁爆发政|变,继而蔓延出大规模暴|动,动荡不安的城市变成交战区。费辰为了掩护公益组织的员工和儿童撤离,滞留在交火地带。

炸弹和燃|烧|瓶摧毁了整幢建筑。

近乎内战状态的国家,国际航线几乎全部切断,空域关闭,突破封锁入境找人的过程耽误了两三小时。

萧柏允在废墟中找到费辰时,他仅剩微弱呼吸和意识。

最后几分钟生命里,他们短暂重逢,结束了生离,然后化为死别。

该庆幸万分,回到了现在,一切悲剧尚未发生。

萧柏允俯靠栏杆,垂眸点了支烟,海边悬崖上风大,肆意吹乱了他黑色额发。他看向远海,思索该找什么理由出现在费辰面前,突然去见,会不会吓到小朋友。

毕竟他们已经分离了七年。

准确说,是萧柏允离开费辰的第七年。

当初以为离开的选择是正确的,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不料结局那么惨烈。幸而重生后,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昨夜,萧柏允查到费辰行程,也赶赴至丹麦。

法罗群岛面积不大,由18座岛屿构成,环绕全境也只需三小时航程。他们之间更是近在咫尺。

一夜过去,却迟迟没跨越这最后二十英里距离。

“Lev,怎么一个人抽闷烟?”

门外,两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刚从楼下大厅上来,笑着问萧柏允。

是丹麦人,一位议员一位能源集团董事。这幢建筑本是私人宅邸,被改建成沙龙,楼下大厅今天来了些各国富商和官员,在此小聚。

萧柏允倒不是来沙龙闲聚或谈生意的,只不过昨晚飞机降落,巧遇停机坪上另一架私人飞机主人,被认出后邀请了来。

萧柏允侧身,垂手掸了掸烟灰。“刚刚处理了点杂事。”

室内残余的烈酒和血腥气,已经被涌入的海风涤荡一空。

阿肯没拦人,议员和董事径自穿过房间,到露台上与萧柏允攀谈。“明年初,挪威政府将批准开发11个油气田,项目投资额待定,应当不少于千亿克朗。”

“海上油井的勘探位置就在对面。”议员指向海平线尽头,隔海相对的挪威大陆架方向。

谈几句正事,董事话题一转:“七个月后,法罗群岛的捕鲸季节又该到了?”

议员目光朝岛屿南部扫去:“是啊,领航鲸的尸体,将会铺满九英里外的整片海滩,近海水域都染成血红,抗议者又要声讨这群蛮人了。”

建筑耸立在海岛尽头高崖上,谈话声与海潮汇为模糊的背景音。

萧柏允偶尔应一句,神情散漫,让人很难分辨是否对话题感兴趣。他永远举止得体,却难以捉摸的疏离。

忽然,衣袋内手机轻震,频率三短一长。

萧柏允淡漠的眼神倏然柔化,微笑了下:“失陪,有点事。”说罢对阿肯做个手势,兀自离开。阿肯和保镖随之跟上。

出门后,萧柏允徒步沿悬崖边的步道,往不远处码头走去。

与此同时,指尖从衣袋勾出手机,屏幕上闪烁备注名“Ansel”。萧柏允毫不犹豫按了接通:“费辰?”

百米悬崖上,海鸟盘旋啸叫,风声卷着巨浪撞击在黑色礁石上。

萧柏允的心跳很安静,一分一秒,终于等到费辰的声音,透过无线电讯号传递入耳畔。

听见费辰说“我没事”,听见费辰落寞、柔软地责备“反正你又不来”。

这通时隔七年的通话,并不长。挂断后,通话记录显示仅仅1分27秒。

侧后方几步外,阿肯愕然发现,一贯冷静的老板,垂在身侧的指尖竟然微微在颤抖。

萧柏允握着的这部手机,平时并不用,但永远带在身边。

手机悬了一条金属细链,末端缀着一只小巧的瓷质珐琅小怪兽——它做工稚拙,像出自小孩子之手。与眼前位高权重的年轻男人格格不入。

但萧柏允的指腹正习惯性地,轻柔反复抚摩那小怪物挂件,不敢用力,似乎怕弄坏它。仿佛那幼稚、廉价的挂件,比价值上亿的艺术品更珍贵。

阿肯试探性询问:“要去找他吗?”

阿肯效力于老板多年,很清楚,这部手机偶尔会来电,陆陆续续坚持了七年。但老板从没接起过。

方才,萧柏允第一次接听了。

“码头有几艘船?”萧柏允挂掉电话,简短问道,然后静静盯着手机屏幕上费辰的名字。

七年未见,费辰。

你长大了。

阿肯回答:“我们从哥本哈根开来两艘游艇。直升机停在南岛。”

“下指令,准备离港。”萧柏允步伐利落,转身沿步道下了悬崖。

阿肯加快脚步跟上。

绕过石崖,港口霍然呈现在眼前,货轮邮轮停泊区稍远些。私人游艇集中停靠在一片避风港。

萧柏允指向其中一艘带有支援艇平台的游艇:“这艘载台拖车去跨海救援。另一艘艇,带辆车直接过去。直升机临时报航线,你跟我先上岛找人。”

阿肯立即会意,着手联络调度。

简明扼要安排后,萧柏允走进港口,上游艇,从主卧衣帽间挑了身干净衣服替换。溅了血的西装、皮鞋丢落地板上,他厌烦一瞥,跨了过去。

玻璃外,直升机旋翼搅动产生强烈气流,伴随低沉轰鸣声降落。

“我身上还有血么?”萧柏允仔细洗净了手,在镜前擦拭。“他不喜欢血腥气。”

阿肯放下电话,为老板检视:“很干净了。”

萧柏允点头,走上二层甲板,步入游艇停机坪。

-

跑车内。

视线穿越挡风玻璃,沿海公路向北,过海是冰岛,其后是因纽特人祖辈居住的格陵兰,终年严寒人迹罕至。

费辰调低了驾驶座椅背角度,安静仰靠。岛屿孤旷,他恍若被独自遗落在世界尽头。

铃音一响,收到萧柏允短讯,是个车牌号。

大概是救援人员的车。

费辰扫一眼记住,丢下手机。巨大的失落感从脚底攀爬蔓延,将他缠裹得密不透风,呼吸滞涩。

反正你又不来。

仅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萨博班出现在公路尽头,转眼疾驰到几米外,引擎声渐消,停在路对面。

车牌号与短信一致。

费辰心不在焉迈下车,浅栗色风衣、白球鞋,站在风里,准备向派来的救援人员问好。

紧接着发现不对劲。

那台越野车门推开,年轻男人下车,赫然是萧柏允本人!

要命……请神显灵,结果请来了神明本尊?!

费辰浑身的气定神闲霎时灰飞烟灭,背脊绷直了,像一只受惊吓的猫。

萨博班车身线条硬朗,高度一米九长度五米七的悍然车型。年轻男人走到车前,身姿修颀,漫不经心抬眸。

他已不再留长发,俊美苍白得近乎锋利。

“……怎么会亲自过来!”费辰的声音散了一半在风里,“你也在丹麦?!”

那人一身深色冷肃的私定西服,外套黑色长风衣,纤尘不染。

从少年到成年,他成熟很多变了很多,但仍能一眼认出熟悉的轮廓和气质。

他迈步横穿过公路,海风翻拂着衣袂,走近了,答道:“恰好也在附近岛上。”

“这么巧?”费辰错愕,“劳烦你帮忙,谢……”

“费辰,跟我不必说谢谢。”他打断道。

萧柏允有一双墨色眸子,头发也乌黑,肤色却近乎苍白,对比之下,犹如水墨画般浓烈。

费辰仰头看他想——如果要形容萧柏允,他是一把美丽的锋刃。

越近越不真实。

费辰疑惑后退了半步,怀疑又陷在梦中。

萧柏允见他退避、抗拒的肢体动作,立刻停止了靠近,很绅士地问:“我可以过去么?”

迟疑两秒,费辰问:“是梦吗?你过来的话,梦就又会醒?”

“……”萧柏允无奈笑笑,眼神复杂,“那你想醒么?”

费辰不吭声,摇摇头。

萧柏允继续大步走到他面前,低头柔声说:“不用醒。因为不是梦。”

费辰怔怔望着眼前人。

九年前,香港濛濛烟雨中第一次与他对视的少年。

八年前,血腥动荡的曼努埃尔夜晚,战火中抱着他走出死亡的人。

七年前,晃动的冰冷镜头画面中,与他诀别的人。

此刻又站在面前。

“发什么呆?”萧柏允轻笑了下,垂眸从头至脚打量一遍费辰,确认他安然无恙,侧目瞥了眼抛锚的跑车,问:“该离开了,要随身带什么?”

“有的,稍等,有两只宠物。”

费辰俯身进跑车后座翻找什么,最后找出来两只热乎乎、刚睡醒的动物。

很“别致”的宠物。

一只雪白的猫头鹰睡眼惺忪站在费辰左肩,一只灰白色的小狨猴打着呵欠趴在他右肩,加上费辰,三只齐齐面向萧柏允。

费辰是混血儿,一头金褐色鬈发,眼眸湛蓝,容貌白皙而精致,颇为矜贵。

此刻左一只猫头鹰、右一只狨猴……他简直像某个皇室小王子,从霍格沃滋毕业,正要带着猫头鹰回去继承王位,半路又被拐进了马戏团。

萧柏允轻笑,端详面前这漂亮小怪物,17岁少年一脸信任望着自己,神情鲜活。

——没有那一身血淋淋伤口,也不是躺他怀里眼神空洞地被死亡夺走。

前世那天,萧柏允很少去回想,因为太痛苦了。

他找到时,费辰浑身露骨伤口倒在废墟中,血止不住地涌出来。

那个清晨,费辰奄奄一息靠他怀里,一双流泪的蓝眼睛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喉咙不断溢出血沫,最终只模糊告诉他一句短短的话:

“萧柏允,你别难过。”

怎么能不难过?

明明是他来迟了。

“萧柏允,我们走吗?”费辰冲他笑问。

萧柏允的眼中弥漫起柔和,伸手虚揽他肩,带他走向自己那台车。

费辰跨进越野副驾,萧柏允替他关好门,迎着海风绕过车头,上车启动,调转方向往码头。

车内安静,他们离得半臂近,费辰辨认出萧柏允身上冷冽的、独有的气息。

——多伽罗,广藿,穿越空旷雪山的凛风。

这几种浅淡香调,与他十几岁时几乎一模一样。闻到它,就知道是萧柏允本人。

气味是人类记忆的重要载体。很难忘记,即便时隔多年。

“萧柏允,”费辰怀抱那只闭目假寐的猫头鹰,忽然说,“我没有翻旧账的意思,但确实想翻一下旧账,可以吗?”

萧柏允轻笑了一声:“可以。”

费辰:“那些生日礼物,你都收到了吗?”

萧柏允一手握方向盘,将车速控得稍慢。北欧海岛隔绝于现实世界之外,公路风景绮丽磅礴。

七年来,从小到大,费辰委托人转赠生日礼物和贺信给萧柏允,无一例外,他都没回复过。

因为七年前最后一次视频通话尾声,萧柏允告诉他,不能够再联络。

人们也都劝小费辰:不能去找萧柏允,不能见他。

但费辰是一支逆水而行的顽固孤舟。就算断联,也想方设法送去生日贺礼和祝福。

“第一年,是谢景兰的山水,”费辰莫名情绪紧绷,说起这七年间赠送的贺礼,失控得刹不住了,挨个往下报,“第二年是Elaine de Kooning油画……”

车外海景一路疾速后退,他伸出手,轻碰了碰萧柏允搭在中控台上的修长右手。

那男人苍白的手如同看上去那样,偏冷。

萧柏允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一边开车一边反手轻握住了他,以示安抚,然后才松开。

费辰继续讲下去,讲到第四年,着重描述道:“第四年,你十八岁生日。据说成人礼,应当隆重、别致,所以那年礼物是一幅透纳的真迹、外加一幅我亲自仿制的赝品。”

真迹隆重、赝品别致,他考虑很周到。

这小孩的思维总是莫名古怪却又可爱。

除了正式礼单,每年还送去一盆皑雪金带围的牡丹,表示吉祥。

他回顾完第七年,越野车抵达码头,男人停稳车。

“费辰,你现在有些紧张,”萧柏允端详他状态,摸摸他脑袋,“放松,没事了。我就在这。”

他的温柔有股沉稳力量,慢慢安抚好了费辰,令那颗心宁静下来。

费辰湛蓝的双眼回望他,干脆直接说:“刚才……也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可是萧柏允,这些年我一直想念你,只是这样而已。”

生日快乐,以及想念你。

以上即是那些昂贵、唐突的礼物的全部意义。

萧柏允注视着这个蓝眼睛的漂亮小孩——他总是坦诚得肆无忌惮,心事全部写在眼睛里,眼睛又毫无遮掩地望向你。

偶尔也沉默跟在你身边,怎么也不肯走,像小动物那样诉说思念。

十七岁的费辰似乎与小时候并无不同,都轻易让人心软。

萧柏允屈起指节,轻点了点他额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你想,我会在伦敦陪你。”

是一句承诺。

“就像从前那样?”费辰充满不确定地问。

“就像从前那样。”他温和地回答。

这座僻静岛屿,突然格外热闹。

码头新停泊一台游艇和支援艇,顶层停机坪上,直升机已经待命,拖车上岸,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准备运送车辆跨海。

费辰啧叹,这男人会魔法吗?半小时内调派来了如此齐全的跨海救援装备,甚至看见拖车上有专业型号的底盘支架。

一名工作人员手握对讲机过来请示:“先生,抛锚的那台车运去哪里维修?”

费辰从萧柏允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笑吟吟答:“运到哥本哈根就好,多谢!”

“乐意效劳。”对方笑道。

萧柏允径直带费辰踏上码头栈道,将越野车和那辆故障的柯尼塞格留在岛上让工作人员处理,直接往直升机走去。

费辰迎着缭乱海风追问:“透纳的画和我的那幅仿品,相似度高吗?”

萧柏允评价:“你的仿画很精妙,真伪难辨。”

费辰顽皮地建议:“真品你留着欣赏,赝品可以用来捉弄参观的客人。”

“怎么还这么喜欢恶作剧?”

萧柏允听了好笑,陪他顺栈道慢慢地走,脚步轧过厚木板的声响规律而深沉,身后潮水不断拍击海岸。

走到码头栈道中间,萧柏允突然止步,在猎猎海风中转过身。

“怎么?”费辰扬起脸。

萧柏允垂眸扫过费辰面庞,淡淡问:“搬来我家,一起住,好不好?”

“唔,好啊。”费辰回应得干脆,笑容不羁。

萧柏允却沉默了,端详眼前少年。

如今费辰已脱胎换骨,长成了漂亮而不驯的模样。少年一口气应下邀请的神态,跟小时候如出一辙,切金断玉般决然。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变故、太长时间。

漫长望不见尽头的生离与死别,在这一刻真真切切结束了。

“干嘛看着我,难道你要反悔啊?”费辰眯起眼,像只警惕的猫,微鬈的头发被风拂得微乱。

萧柏允轻笑:“怎么会?”

费辰冲他眉头一挑,也笑了。

暮光落入远海,也将他们影子照得漫长。

费辰低头,踩影子追随他,声音在风里略显失真:“萧柏允,最后一次面对面道别的时候,爸爸带我登上飞机,太仓促了所以没有拥抱你。”

“嗯。”

费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我们没来得及拥抱的时刻。”

听到这儿,萧柏允停下脚步,转过身,黑沉眼眸注视费辰:“不用再去想它了,以后我们会有更好的时刻。”

话音落,不假思索地对他递出了手。

费辰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拥抱他。年轻男人抬手轻轻顺抚他背脊,抚摸他被海风吹乱的一头鬈发。

时隔七年,获得这个迟来的拥抱。

他们像所有失散了的、久别重逢的人那样,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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