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喜香,崔氏亦不例外,但见那紫檀长案上置着鎏金莲花纹五足熏炉,内燃名贵的苏合香,缕缕青烟徐徐而升,熏得满屋清香。
沈蕴姝不常熏香,沈沅槿也只在赴宴前才会用香熏一熏衣裳,故而对于各种香料的味道并不熟悉,当下嗅着那苏合香,虽觉好闻,终究不知其唤作何香。
此时此刻,她也无心去理会那熏香的味道,因陆渊与陆镇都在,方才她想告知崔氏的话就不便说了。
“儿见过梁王,王妃,嗣王。”沈沅槿朝人一一行过礼,目光投至陆镇身上时,讶然发现,他那一双幽深的眼眸正静看着她,除审视外,亦有打量,似在看她的脸面和发上的通草花。
她今日本无外出的心思,是以晨间未曾上妆,只素着一张脸;疏完发后,不过随手取来一支银簪往发上簪了,那朵通草花亦是她随手拿的,着实不知是山茶、牡丹抑或是蟹爪菊,若要用概率学的角度分析,后两者加起亦不比前者数量多,应是山茶的几率要大一些,至于颜色,就更不得而知了。
目光相及的那一瞬,陆镇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不自在,像极了上月在水边,她瞧见他时的眼神。
她似乎不怎么待见他,甚至心内还存着几分隐隐的避讳之意。
今日一见,陆镇加深了这样的认知。
她的穿戴打扮倒是素净,好似一朵纯白的玉兰,又似一枝清泠的菡萏。
无端想起那日在城郊的高台上,她自他身边小步走过,裙摆扫过他的鞋面,风儿送来缕缕轻浅的郁金香。
他对香料虽说不上讨厌,却也着实算不得喜欢,便是圣人赐予的龙涎香,他亦用得不多,只在难眠时用些安神助眠的安息香。
郁金香的味道,他从前并非没有闻到过,那日不知是何缘故,女郎衣上淡淡的郁金香却让他觉得舒心极了,即便是价值千金的极品龙涎香亦及不上其半分。
那日下晌回府后,陆镇也曾命人焚过此香,明明是全然重合的香味,却始终觉得有何处不一样,合不上他的心意。
屋内的苏合香过于浓郁,盖过旁的味道,不知她今日是否熏了那香。
陆镇静静注视着她,目光如炬,似是想要洞悉她前来此处的意图。
沈沅槿错开视线,没再看他,只凝望着罗汉床上的崔氏。
她从前来时,大抵都是为着出府的事,独今日有些忙里忙慌的,倒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崔氏暗暗忖度一番,搁了手中的白釉莲瓣茶碗,眉眼含笑,“三娘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沈沅槿闻言,垂下眼帘,又拜了拜,平声道:“王妃既有事,儿先去外头侯着,晚些时候再说也不妨事的。”
后宅女眷间的事,陆渊亦不好多言,念她是沈氏的内侄女,竟是破天荒地生出几分细心来,“外边日头大,就去偏房里侯着吧。”话音未终,转而去看身侧的崔氏:“差人送些瓜果饮子过去。”
梁王妃点头道声是,唤了婢女进前,令她送沈沅槿往偏房去,又吩咐人去切瓜果。
“儿告退。”沈沅槿又施一礼,退出去。
夏日的风带着些许热意,吹得那帘子微微摇晃,女郎的衣裙亦随风微扬,陆镇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食指指尖轻轻扣在案面上,眸色深深。
陆镇已是二十又一的年纪,着实年纪算不得轻,旁的男郎到他这般大,怕早就是两个孩子的耶耶了,鲜少有那等未成婚的;况他又是长子,如今既已回了长安,陆渊岂有不上心的。
那阵风儿经久不歇,正正帘子打在门上,发出闷闷的啪嗒声。
陆渊沉眸睨了陆镇一眼,观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不免心生烦闷,命令似的口吻:“此番你母亲为你的婚事费了不少心思,邢国公府、长平侯府、张相公家的几位女郎就甚好,皆是和顺守礼,品貌俱佳的,你早些择个合心意出来,也好叫你母亲替你操持张罗一二。”
他虽说了这一大段话,陆镇其实并未听进去几句,极敷衍地低低嗯了一声,倏的收回搁在案上的右手,冷不丁立起身来,随意寻了个由头,也不待陆渊做出反应,兀自大步踱出门去。
崔氏见状,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屏着一口气暗暗拿眼去瞧陆渊,观他面上果有愠怒之色,却是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大郎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方才既然应了声,想来王爷口中的话,他是听进了心里的,娶妻乃是终身的大事,王爷也该给大郎些思量的时日,不必操之过急。”
她说这话时语调极轻极缓,叫人听着舒服,陆渊心间的火气不多时便散去一些。
脑海中浮现出沈氏温柔的脸庞。陆渊的情绪才又平复了些,临去前交代崔氏道:“沈氏的内侄女过来寻你办的事,不出格的,你只应下就是。”
他待他与沈氏的女儿甚是亲厚宠爱便罢了,对沈氏的内侄女竟也能做到这个份上。
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的罢。崔氏勾了勾唇,眸色深深,似笑非笑。
“去请沈三娘过来。”
偏房内,沈沅槿侯了不到一刻钟,那杨梅汁饮子和切好的林檎才刚呈上来,她还未及尝上两口,已有婢女打了帘子请她过去。
崔氏生了一张极大气的鹅蛋脸,彼时面上存着柔和的笑意,颇具亲和力。
“三娘鲜少往我这里来,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沅槿闻言,便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王妃容禀:昨儿夜里,刘管事家的以在针线房的黄蕊屋中寻到银线和重莲绫为由将人关了起来,那重莲绫实非偷盗而来,乃是儿在永穆生辰前买来与她缝制衣裙,因未用完,便将余下的布料送予辞楹处置,后辞楹转赠给了黄蕊。”
崔氏耐心听她说完,末了方搭话道:“即便那重莲绫不是她偷来的,银线的来头又该作何解释?我身边的杨媪今日上晌已过去问过话了,黄蕊未能解释清那银线是从何得来的,一味地闷声不响,倒像是默认了。”
沈沅槿被她说得一时没了话,沉吟十数息后,低声询问道:“王妃可否准许儿去见黄蕊一面?”
崔氏面色从容地颔了颔首,命人领她去看管黄蕊的地方。
偏僻破旧的宅院中,沈沅槿迈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见到了眼睛红肿的黄蕊。
“辞楹信你,我也信你。你不必怕,只管告诉我那银线究竟是何处来的,我也好替你说话沉冤。”
黄蕊眼神躲闪,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咙里还是咽了下去,带着些隐隐的哭腔:“婢子谢娘子和辞楹阿姊肯信婢子,只是对于此事,婢子...属实无话可说。”
沈沅槿观她神情,自是不信,还欲再问,黄蕊却说什么都不肯言语一句,沈沅槿没奈何,只能满腹疑惑地离开。
沧濯居。
姜川觉出自家主子阴晴不定,心情似好又似坏,不敢妄加开口,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交代底下的小子和婢女们也细心着些。
陆镇练了好一阵子的字,至掌灯时分方搁了笔,立在灯轮旁,看那窗纸上纵横交错的数道花枝剪影。
下晌陆渊和崔氏提起的婚事令人厌烦。陆镇凝着那些花影,想起了些别的,譬如女郎墨色的发,清澈的眼,盈润的唇,还有那因为疾行过后微微泛红的脸颊。
沉默许久方平复心绪,沉声吩咐姜川:“去查查府上近来有何不寻常的事,沈三娘去崔氏屋里又是所为何事。”
嗣王待沈三娘,相比起旁人,似乎格外关注些。姜川垂了垂眼,心中有了计较,恭敬应下。
短短两日后,黄蕊的事便有了定论,重莲绫非是偷盗而来,银线却是人脏俱在。
当日晌午,黄蕊被人拉扯着撵了出去,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神情憔悴。
辞楹见了她那副的样子,几乎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对黄蕊的情意,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翌日晨间,沈沅槿陪着她往黄蕊家中去了一遭,特意带了好些日常需用到的小物件。
大理寺。
难得这两日事务不多,陆昀并未外出办案,坐于案前翻看去岁青州的案件卷宗。
其中一桩县衙小吏与其妻相争,失手将其杀死的案子引起了陆昀的注意。
从卷宗所载的文书来看,那小吏薛琚自述其妻蛮横无状,常口出恶言,事发当日,夫妻二人发生口角,其妻以棍相击,薛琚气急,遂夺棍反击,争斗间一时乱了力道,失手将妻子打死。
然仵作验伤,薛琚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反是其妻伤痕累累,且致命伤在头部。
薛琚那厮年近三旬,又岂会不知头部乃是可致命之处,若非有意,那致命伤缘何会在脖颈以上。
此案最终由县丞定为斗杀,那薛琚不过被判入狱两年,着实有失公允。
陆昀看后只觉薛琚之妻死得实在冤屈,胸中义愤填膺,自提笔蘸墨,写了折子,上呈圣人。
隔天此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沈沅槿亦有所耳闻。
然,朝中透出的声音以一派老臣的态度为主流,认为县丞的判决正当,妇人无德,击打其夫,夫还手管束并无不妥,言此案确为突发无意的斗杀无疑。
“这世上如临淄郡王这般肯为女郎鸣冤的男郎,约莫没几个罢。”辞楹坐在月牙凳上做针线,凝眉感慨道。
沈沅槿听她说完,搁下手里手卷,抬眸望向窗上摇曳的树影,脑海中浮现出初见陆昀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