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吗?不能走就别动了,等担架把你抬上去。”季洵道,架着方倾右边的胳膊。
“…我,”方倾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且正在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感知和控制力。
这种感觉使他恐惧。像是守着重要秘密的人,晚上睡着觉,都恨不得用胶带封住自己的嘴。
意志力越来越薄弱,他忍着忍着,终于控制不了了。
方倾仰起脸,隔着眼前的雾愣愣看向季洵。
空洞着眼神,目光却止不住地愈加温柔多情。
“季洵,”他叫着他的名字,不知怎么回事,语气忽然变得软软的:“我好像……”
担架豁楞楞地推过来了。季洵正朝医护人员来招手示意。听到方倾跟他说话,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好像什么?”他急问,右眼皮忽然猛地一跳。
“……你等我想想。”方倾皱着眉垂下脑袋。
他脑子里一片浆糊,使得回忆起并抓住刚刚灵光一现的思路这件事,变得异常困难。
他就这么皱着眉想了半天,直到被扶着躺下,推进救护车。
床“咔哒”卡住了,他这才恍然大悟。惊喜地“哦!”了一声,伸手攥住季洵左手的袖子。
“我想起来了!”他无比坚定到,目光炯炯。季洵以为是什么重要机密,忙紧锁双眉凑上前来。
“怎么?”
“刚刚摔地上的时候,我好像撞……撞到脑袋了哈哈哈哈。”
甫一说完,方倾便再也忍不住了。咯咯一阵狂笑,越笑越大声。
笑得腰也抖,腿也抖,床也抖。但都没有季洵扶在床边的手抖得那样剧烈。
车祸失忆至今未康复患者的脸色瞬间吓得煞白:
“什么!”
方倾不搭理他。没听见似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狂笑。
他笑着笑着,蓦地两只眼睛向上一翻。嗓子里不祥地叫了一声,直接晕了过去。下一秒,氧气面罩扣住了他的脸。
警报再次拉响。长而凄厉的鸣笛声划破长夜,救护车载着病人,尖叫着朝医院方向快速驶去。
季洵胳膊上缠着救护车上医生给绑的绷带,极其紧张地等着神经外科老大夫给方倾看脑CT。
他身边,方倾双手无力地搭在腿上。苍白着一张脸,朝季洵那边耷拉着脑袋,合起眼睛似睡非睡。
刚到医院他就醒了,恶心得刚下车就直奔卫生间。嘴里一阵阵往上反酸水,季洵扶着他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终究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这会儿终于好点了。虽然还是神志不清的,但起码不那么难受了。
季洵偏头看他一眼,握紧了他没受伤的左手。
忽然就感觉,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实在太离谱了。
自己车祸失忆就算了,现在方倾又意外受伤,还撞到了头。
要是俩人都失忆了,以前那些牵绊又该何从得知呢?可他又一想,方倾失忆了也好。
索性忘个干净。把他家里那些烦心事统统都忘在脑后。只当自己是个孤儿长了这么大,再也不要记得那个乱七八糟的家了。
思绪到了这里,季洵又无不哀怨地想,如果方倾能顺便把一直拒绝自己的理由也忘了,就更好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固执地认为,当时是方倾撒了谎。
就在音乐会的那天晚上。
也许是因为自己假装离开后,这个人躺在草地上无助的眼泪;也许是图书馆那次,掌心下方倾剧烈撞击的脉搏;也许……
也许就是他不想相信。
毕竟只有不信,自己才能找到借口待在他身边。
“有点脑震荡,但不严重。”
医生开口,打断了季洵到处乱飞的思路:“看CT显示没什么问题,回家之后注意休息就可以了。”
季洵点头。听医生给了准话,这才稍放下心来:“所以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好好休息,不要剧烈运动不要过度用脑,这样就可以了。”
“知道了。”季洵点头道谢,起身去推方倾的轮椅。
不想对方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还把脸贴在了他的肚子上。
“季,洵……”方倾口齿不清地念他名字,鼻尖带着温暖呼吸蹭过季洵上衣薄薄的布料。
无限眷恋地深吸一口气。
心脏漏了一拍,片刻后报复性地狂跳起来。
季洵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是千年等一回。但他情感上再贪恋面前人突如其来的温柔,理智上也知道时间紧迫,而检查还没做完。
只好把手伸到背后去攥住方倾的手腕。然后动作轻柔,但不容拒绝地从他怀抱中挣脱开来。
把那双缠了纱布的钢琴家的手在膝盖上放好,季洵蹲下身来,看进方倾朦胧的双眼。
“听话,”他说。因为隐忍,嗓音微微沙哑:
“先好好看病,回家后我有事问你。”
检查了一圈,到底没查出什么毛病来。只是身上淤青了几块,医生给开了点活血的药。
后面方倾头晕难受,又歪在轮椅上睡过去了。直到从医院离开,坐着出租车到了楼下才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正被季洵抱在怀里,方倾短暂地愣了愣神,然后忽然大张开双手,开心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被他抱住的人僵了僵,闷闷地笑了声,终究是没说话。
到了门口,季洵把方倾放下来。单手按着他后背护在怀里,低头在口袋里找钥匙。
睡了一路的人却忽然抬起双手,微凉的指肚点在他面颊上。
指尖触到冰凉钥匙的同时,季洵感受到脸上痒痒的触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医院里的温馨场景丝绸般从眼前划过,在那时,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方倾态度不对劲。
像是一朝卸下扛了多年的重负,终于能够仗着年轻任性一把了似的。
失忆后同他相处这么久,这似乎还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
第一次像个平常家庭里,被父母呵护着长大的小孩一样。
看到喜欢的人就笑。知道那人也喜欢自己,就勇敢地敞开心扉,张开手就抱。
率真如斯的举动,方倾以前从未有过。
他总是回绝的,偏开脸的,轻笑着扯开话题的。特别也尤其是,在自己回望他时偏开眼睛的。
即使用怀抱困着他,逼着他眼神对着眼神看过来,那闪烁的目光也总是带着戒备和隐隐探究的意味。
就像吝啬鬼每晚点清金币数量,卡点上班的人一直低头看手表……方倾看他的次数不少,却总会无比精准地在被他回望的刹那偏开眼睛。
又像是有强迫症的人一样。尽管无比确定自己锁了门,却总要翻回来,神经质地反复检查。
锁门是因为房主害怕家中失窃。那方倾呢?让自己知道了这个秘密,难道比家中失窃还严重吗?
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季洵直到现在也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无忧无虑的方倾,没有秘密。
如此,季洵心里自然是欣喜若狂。但只要一想到,方倾在恢复之后,终究会奋力将自己推开,他就又止不住地难过。
但是……季洵的呼吸带上苦涩的意味,怜爱又悲伤地看着眼前人。
但是,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难道一个人,看到喜欢的人不该笑,知道对方也喜欢自己,不该伸出手拥抱他吗?
人间千千万万的灵魂,偶有两个契合的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走过一段路,并相互喜欢已然不易。
这样难的事情,短短的不到两个学期,他们做到了两次。
如今千山万水都走过来了,只剩下最后的一步——
两两对视,然后…
坦言所爱。
……
自己坦言了。
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但他不敢停下来。因为他知道如果停了,只会有一个结果。
而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
于是他不停大声地说着爱,哪怕总也看不清方倾的眼睛,从来听不到他的回答。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如果自己一刻不停地说,那人即便不会立刻回应,也必然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默听着。
而即便未曾言之于口,那人的心,也必然为自己而停留。
既然如此,自己辛苦一些,又有什么呢?
不过方倾的秘密,又到底是什么呢?和他家里的人有关吗?
……
他在这里一顿揣测,方倾却根本没打算让他接着想。
作乱的指尖在季洵皮肤上游移,颤抖着扫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到柔软双唇上。
“今天是第几天了,”方倾拉长音问。没等到季洵的回答,自己先闭着眼睛笑了:
“让我想想……我们回家了,所以是第八天了嘛~?”
他这样地说着,嘴角弧度优美非常。语气软的简直像在撒娇。
季洵忍了忍,单手抓住他作乱手手腕,右手利索地掏钥匙,开门。
“对,已经是第八天了。”
季洵才不想点醒他。
更不敢贸然刨根问底。生怕方倾想起来什么,撂下脸来一把将自己推到旁边。
既然方倾觉得这个所谓的第八天很值得开心,那么……为什么不维持住这个假象呢?
毕竟他,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对自己笑过了。每次看到自己,方倾都是很紧绷的态度。
心底里埋藏着一大堆秘密,生怕被人透过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窥见一二。
所以文化节前在图书馆的那次见面,他可以云淡风轻地把目光落到在场任何一人的身上。
除了自己。
那么索性,陪他演下去吧。
小心一点,别穿帮就好了。
门锁哗啦一声,打开了。
“进屋吧。”季洵说着,弯腰把方倾打横抱了起来。脚勾着带上门,直接进了主卧。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方倾懒懒地看他一眼,疑惑地皱起一边眉毛。
“从你口袋里找到的。”季洵顺嘴胡扯。
把他放在床上,季洵脱了他的鞋,伸手拽过被子盖到他下巴:
“盖上点吧。今天晚上冷,先暖一暖。”
方倾眨眨眼:“已经是晚上了啊……”
季洵坐下来看他,眉眼间止不住的笑意。
“嗯,晚上了。”
方倾却忽然坐了起来。
动作幅度太大,他眼前一花,懵登转向地一头往前栽过去。
季洵神色一凛:“小心!”
伸手接住他,往身前一搂。
方倾便堪堪扑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