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鸦呆在那里,像是冰封一样,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考试出成绩了?”
他仿佛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拳。
不,不准确,更像猝不及防被人塞过来一把糖:
听苏老师的意思,结果还不错吧?
这也太快了。
双鸦还没做好准备,没准备好为此愉快或难过呢。
所以即便考得很好,也像一种冲击,带给他的不是喜悦,而是眩晕了。
“我完全不知道成绩公布了……”
“早上贴在公告栏的。你去看?过一会儿会短信通知。”
苏老师说着,表情无比平常。就好像谈论今早上吃了包子还是煎饼。
“刚好,我不和你聊了,下楼拿个快递。”
双鸦一顿,转头跟上去:
“老师,我通过了吗?”
“啊?”
苏老师瞪了瞪他。头一动,前额的刘海窸窸窣窣飞起来。
“你要求这么低?
“我下去了。快递员催我呢。”
“嗯,谢谢老师……”
双鸦心里一阵颤动。
他吸了口气,走去了系里的公告栏。
——好不真实……又好平淡的样子……——
突然他发觉,静悄悄的教学楼里,还有不少人聚集在走廊。似乎也是前去查看成绩的。
但他们都很安静。面色苍白,抑或低着头,贴着墙壁匆匆离开。
有人看见双鸦,勉强笑一笑,低声对他说:
“好厉害,恭喜……”
双鸦喉间一哽。这才明白过来,同学们已经看到成绩了。但考试残酷,大多数人都没能被录取。所以,也没有心情四下宣扬。
墙角边,还有几个人背向角落在轻轻交谈。其中一个男生不住安慰:
“别难过,还有机会的……”
旁边一位女生,坚强地扬头笑起来:
“没关系,本来保送名额就是捡漏的,现在按照原计划参加统考吧……”
可她的笑容又带着些委屈:
“——不过,统考就有点累了啊……
“不只是专业课,综合考试也得复习一大堆呢……”
双鸦从他们背后走过。轻轻地不愿被发现。
以他的性格,即便自己通过,也会真心为落败者感到哀伤。这时,女孩身旁的另一人也感叹道:
“考试太难了,几十人参加,居然只有五个人考上,平均分都没及格……
“分差也好大,第一和第二差了三分,第二和第三又差了四分!这是大佬之间的较量吧……”
双鸦脚步一顿。心脏忽然怦怦开始加速。
——竟然这么凶残吗?——
但题目越难,有实力的人越会脱颖而出。
猛然间,一股热切的渴盼涌上他心头。
——那个第一名的人,
是谁?——
他原本没什么期盼的。
只觉得,竞争这么激烈,考上了就行。
可现在得知有高手过招。得知有压倒性的优势,他却被激起一种难以遏制的胜负欲。
——希望,我是那个排在第一的人——
双鸦来到公告栏了。
走廊仿佛在亢奋中浮动,明明灭灭的视线里,双鸦找到贴在白板的成绩单。薄薄两张白纸,唯有“西班牙语系”鲜红公章,盖在末尾令人心间一悸。
“2025年10月24日—10月28日期间,本系针对推免保送考试展开阅卷工作,拟录取考生排名如下:——”
成绩分为笔试、面试和总分。单科满分100,总成绩为两科分数相加,再乘以0.5,满分也是100分。
双鸦看向第一行,分数依次为“85、87、总分86”。他心里一惊:
这么低?……
考试的时候,没料到会错这么多。
然而再看一眼成绩条,发现有哪里不对。
名字对不上。
第一行并不是“叶双鸦”。
第一名不是他。
是那个名叫“唐煜”的女生。
双鸦眼睛挪了一排。
这才在第二行看到他的名字。
考试成绩:
总分——83。
面试——92。
笔试——只有74分。
和第一名差了11分。
而且,也是双鸦有史以来最低的分数。
可他的书面考试,阅读也好,写作也好,向来没跌破过90分的。
这不就是他的强项吗。
双鸦喃喃出声:
“怎么回事……”
也是在此刻,身边一个人影走来,站到公告栏面前说:“知道了吧,我说你要求太低了。”
是苏老师。取完快递上楼来,手里四个快递盒,其中一个拆开的竟然是卡卡西捏捏乐。
他手里握着卡卡西,仿佛对这软软的触感十分不适应:
“什么东西这么绵糊糊的,我以为是卡卡西手办啊?”
双鸦愣愣看一眼,说道:
“捏捏。
“就是回弹很慢的硅胶玩具。在手里捏着很解压……
“——老师,我的分数真的这么低吗……”
苏老师正盯着手里的捏捏,仿佛感觉到一点嫌弃:竟然把强悍的卡卡西做成这个软萌样子。“算了,本来就是凑单的……买了套新键盘,最近备课太多把键盘敲坏了……”他一面嘀咕,一面听见双鸦都话,撇了撇嘴角:
“哦?你说对分数不太满意?
“还好吧,笔试里的语法、阅读、完形填空,都不错——
“——就是你这翻译,西译汉,是怎么回事啊?”
双鸦心里一抖:
“西译汉……很不好?”
可他对笔译一直很有信心的。而且是译入母语,怎么可能出差错?
“不太好,比平均分还低了两分呢。”
苏老师把包裹扔进办公室,转身拿出一张成绩细表:
“你看看,比如‘雪山’的这道题,扣了好多分呢。——”
“‘雪山’?”
双鸦难以置信。
这是他刷到的原题。
也是考场上,让他动容的那道压轴题。
苏老师说:
“我还记得你的答案呢。
“什么……‘云层上三百米、阳光下纯净莹亮的雪山巅’?没错吧?
“你这什么情况?大定语?主语后置这么多??妥妥的翻译腔啊!”
“什什么?”双鸦眼睛都直了。
他还以为写得很有气势呢。居然因为“翻译腔”扣分?
——关键是,这句话真的有翻译腔吗?——
“对啊。阅卷老师都感觉奇怪。”
苏老师甩甩刘海:
“说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了一年,中文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翻译除了考虑外文,汉语也要仔细磨练的啊。”
双鸦一愣。
原本还想争辩:“我感觉我写的也很流畅”,此刻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汉语也要仔细磨练”。
双鸦,琢磨过汉语的表达吗?
没有。只是把外文意思弄懂,凭着感觉转写成中文。
反正是母语,说了二十年了。
可是,他的感觉真的准吗。
一时间,双鸦脚下虚浮,好像有什么支柱骤然间崩塌。
苏老师点头继续说:
“翻译很难的。
“相比之下,汉译西就更难了。
“稍微加了点难度,考生的答案就群魔乱舞。阅卷老师笑得吐血。
“话说Samuel,你汉译西这道小题,是考生中的最高分呢。”
双鸦已经麻了。此刻莫得感情:“嗯……”
“但因为大家都是乱写,所以你这矮子里的将军,也没威武到哪里去。”
双鸦:“……”
双鸦:“……真的吗……”
我呕心沥血的翻译,还是成了乱写啊……
》》》
实际上,等收到短信成绩通知,也有别的考生跑到老师那里讨说法。
是一个外校妹子。排名第六,因为录取线暂定在第五名,她被排在了候补名单里。
妹子急得专程到林外来查卷。她认为老师误判,给自己多扣了分。可拿到卷子一看,上面布满叉叉,每一道错题都错得有理有据。妹子拿着试卷翻来翻去,终于眼睛一亮,指着一道汉译西大叫道:
“这句话!我明明写对了!结果被扣了一分!!
“老师您快来看看,加上这一分,我就反超第五名0.5了!”
她指的是古人练剑的那道题。说此人心驰神往,整日舞弄着一把雪亮的玉柄剑。译文中,“玉柄剑”被圈出来,扣了一分。
妹子激动得飙起高音:“我翻译得很正确啊:‘手柄用玉做成的剑’!哪错了!”
双鸦正从一旁走过,听见她叫,也静静听下,蹭一蹭讲解。受理查卷的是那位教授老师,头也不抬,边处理公务边幽幽然说道:
“‘手柄用玉做的剑’?那就不对啊。”
“啥??”妹子惊得脸都红了。也顾不得注意形象,忍不住捏起小拳头说:
“‘玉柄剑’不就是‘手柄用玉做的剑’?怎么不对?”
教授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慢声道:
“用玉做的剑柄,那不是很容易就碎掉了?还怎么用来练武。
“这里的‘玉柄’,是剑柄上镶了块玉,作为装饰。
“选段的原著小说就是这么说明的。所以该翻译成:‘玉饰剑柄的剑’。”
“什么东西??!”
这一次,不只是外校妹子,连门口的双鸦都悚然地叫出了声:
“这怎么可能知道?!”
妹子的神情仿佛遭到了碰瓷:
“而且谁会去看这种小说啊???!”
“我们又没让你必须知道嘛。”
教授看了她一眼。目光从玳瑁眼镜上斜出来。
他的声音居然有点可爱。好像无害的表面下憋着一点蔫儿坏:
“这是选拔考试,又没说非要得满分。我们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写对。
“而且,以后翻译中国古典作品,不经常要对付这种暗藏玄机的东西吗。”
“什么嘛!”外校妹子被这狡猾的说辞气得跳脚。
可在她身后,双鸦却微微低下头去。
他知道,教授说得没错。
没有人说过,“玉柄剑”,就一定是“手柄用玉做成的剑”。
他翻译的时候甚至一点意识都没有。
若是在翻译文学作品,他大概也会像这样,理所当然写出来,不会考虑别的可能性。
——这就是积累太少了吧……——
双鸦对自己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让他感到心惊。
那位妹子说:加上这一分,我就超过第五名了。
第五名的考生,是简凝。
堪堪悬在录取线上。
或许受生病的影响,他的成绩低得吓人,也是四年来最差的一次。
但至少,简凝还是被录取了。
双鸦感到无比庆幸。
所以,即便很愧疚,他也不希望外校妹子申诉成功。
他不想用这种方式,失去一位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