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协宗堂门口。
张小堂主夹着饼一甩一甩的来开门时,便看见了一脸灰败可怜兮兮的何某人蹲在门口。
“天塌了,青青。”他顶着黑眼圈说,“我真的耗不过他俩了。”
张青青莞尔一笑:“不慌不慌,来来,细说说怎么个事儿?”
何大管事长叹一口气。放跑四喜丸子的主要责任虽然不在他,但他乃是唐家官人的忠实拥趸。找人的事,当然是急所能急。
昨日,先是唐祁房里翻了翻,把书房掉了个个儿,又把她西苑的房里翻了个底朝天,又找周管事把全家都掀了开来。怕她假跑,又怕她跑回沈府,又怕她跑的远了盘缠带的不够。
一宿没睡不说,方才还跑去城防找人问了半天。何衍面无表情的嚼着病:“她去了瓜州。”
“瓜州?哪个瓜州?”
“离玉门关很近的那个,最近那出了点事。”他苦哈哈地说,“延军里头跑了个将军,得找。”
说到这,他不禁开始怀疑前日里他在书房瞧见的那一幕,也就是唐祁抱着她睡觉那会。那丫头怕是就没睡,然后把他俩的对话听了个干净。
想到这顿时痛心疾首,“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
张青青一怔,没想到她真跑那么远去了,但转念一想,也算说得通:“这个瓜州,那也挺像她的路子的。”
“为啥?”
张青青叹了口气:“因为她娘死在瓜洲渡吧,这俩地方名字挺像的。”
何衍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在扬州一个在西北……这都行吗?”
瓜州设于唐,因地形似瓜,盛产瓜果而命名,瓜州再往西就是敦煌和玉门关,这一带向来就是军事和商贸的重镇。
驻守西域的延军的补给也是要经此间官道才得以顺利抵达。只是如今西北无战事,朝廷军饷减半,曹国公一死,贴补的私饷也没了影子。
自孙遇良脱延后,整个延军士气低迷军心涣散。慎亲王抵达前后已有不少士兵陆陆续续或逃脱或返乡。据探子说,目前瓜州、肃州等地都似有士兵的零星踪迹。
孙带着三万大军在这沙漠里是走不远的。自商通西线以来,敦煌、凉州、肃州、甘州几地都还算富裕,应该还是容得下这帮人的,若把几座城翻一翻,总能寻着些什么。
而扬州的瓜洲渡则是另一个军事重镇,扬名于宋,拗相公的“明月何时照我还”便是出于其赴任参政知事而夜泊瓜洲时。扬州是四喜丸子的老家,瓜洲渡则是她娘最后消失的地方。
总而言之两地是真隔了十万八千里,但也确实听着挺接近,依着她有时候不着边际的性子,选个眼熟的很正常。
“哎,你们不懂她!”张小堂主吸溜了一口面糊。
“确实不懂。”何衍扶了额头,“她……是不是有点病?”
面糊太烫,张小堂主吸溜了半天,只得囫囵答:“嗦实话,有。但蕾伽大人病得也不轻。”(你家大人病的也不轻)
“小子哎,回去跟那臭小子说,算了吧!换个人行不?”
这时,中气十足的老堂主出现了,八百年不出现在堂中的人,今儿一大早来这,大约是专门来听听唐家那对怨侣到底如何了,没想到又有新进展了,还是一日千里的那种。
何衍一把薅住范立言的手当场跪下:“那可不行啊堂主!大人会剐了我的。”
范立言叹了口气:“何必呢!谁跟他都不会这么惨,就她会最惨。”张青青在一旁扇着热气一面道“虐恋啊虐恋”。
“为啥啊这是?”何衍很想问大人,为啥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何衍也想问刘水鸟,为啥不能放过自己。
张青青叹气半晌:“她问我,她是不是个废人,只能嫁给你家大人当媳妇。”
“什么?她怎么会说这种话呢?没人觉得她没用啊。”何衍想了想,“她功夫真的挺好的!人又仔细又沉得住气。”
老范头眼睛一股:“那你们不也没让人家使功夫吗!好有什么用?臭小子这不明显想金屋藏娇呢么。”可惜这女娃又不是个娇娇。
想了想她前日里那鬼模样,又说闲了好几个月,张青青便问:“你们是不是关她了?我看她这一个月都没怎么露脸啊。”
“没关,只是没让她在外面干活,在家呆着呢。那段时间立储多乱啊。”
“那你们跟她说了吗?为啥不让她出来。”
何衍:“我不知道啊,我天天忙得都见不到你。大人的话……可能说了?我不知道。”开玩笑,他每天醉着醒醒着醉,顾得了那许多?
“他会说?我怎么那么不信?”两位神医异口同声。
天地良心,唐祁是真说了,还说了好几遍,但是前几回在忙,随口说了说,最后一回在吵架,说的颇有些难听罢了。
所以人家也没信,毕竟之前他忽悠她的黑历史太多。
张青青拍了桌子义正言辞:“嘶,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她不行啊她,小时候被关怕了。又什么都没有,哦你们办事办得热火朝天,不让她干活,这不显得她更没用?你让她在那一个人东想西想啊?”
“没不让她干啊……我看她每天在家呆得不也挺滋润,那剑技练得可是真不错,脸上绣千里江山图都行!再说了,要干活的话,娶进门当夫人不就有的忙了,那她又不干。”
祖孙双双扶了额:“人家若想当夫人,家里田产铺子钱要啥有啥,需要千里迢迢跑来你们这个鬼地方,跟你们整日舞刀弄枪,闹了半天,又要嫁回去了?早嫁人的话,孩子都生好几个了!你气死我算了。”
“我真的不明白,”何衍一脑袋的疑惑,“她跑出来是因为不喜欢那个什么侄子啊。这,这能一样吗?若说她心里没大人,那就我和阿放一样就好了啊。可她有,她又不愿嫁。这不奇奇怪怪的吗?就算成婚后宅中事多,他们两情相悦,大人还能对她不好?”
老范头长叹一声,道了句实话:“你说你家大人对她好?你晓得她爹娘吧?她爹对她娘,比你家大人对她可好太多了,那叫一个捧手心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可那是什么结果?”
是啊,四喜丸子的心理阴影可不止老唐算计她这一桩。世事无常,他要跟她早死的爹一样腿一蹬走了的话,她咋办?她可没有哥哥弟弟可以托付。
事实证明,娇妻那套在她这行不通的。
张青青更是额头青筋暴起:“怎么,她一开始是这么准备的吗?抛弃一切跟你家大人私奔?叔侄活生生弄成了主仆,又不清不楚的弄到现在,哦,又成了私奔的怨侣了?咋的你们要唱大戏啊,一年给人换三种身份?”
何衍期期艾艾:“那我看她也挺淡定……”
张小堂主一向极其维护她的姐妹。一开始还不大明白她为啥要跑路,但这会子越捋越清楚,心里更是觉得自己当初还是短视了些,虽然这老唐虽然满心算计都是为了她这孤女,虽然她心满意足吃干抹净地窜了。但她不懂事,她这个姐姐还能不懂事?想着这把势必还是得叫他吃番苦头才行。
于是怒视老何:都是你家大人的错!张嘴就是三联问:“你们谁跟她说了吗?他对她好吗?不是还吵架了吗?前面你那师妹不是还给她小鞋穿了吗?”
何衍缩了缩脖子:“那不是,大人后面也哄了吗……”
“哄?呵!哄哪儿去了?你以为她看不出来啊?”张青青白眼一翻,“你们男的我真受不了,你要是敢有这种死想法你给我小心点!”
范立言捋了捋胡子,眼睛一眯:“啧,小何啊,你们大人这事儿办的哈,不地道。自己不说清楚,要人家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挑大梁。不地道不地道,忒不地道!哎呀,我是听不了。活该活该!”
又一指何衍,“乖女,下回他若是敢对你这样,你晓得该怎么办!”说着比划了个手势,“我先钓鱼去了!听不了一点!”
何衍一听,某处顿时一紧,眼巴巴瞧着范老头窜了。
等范立言一走,又巴巴凑过去问:“你说她看出来了?看出来了还……那为什么不拒……哦不不不。”他连忙住嘴,还是站在大人这一边的。
“她那么小!你们家大人这干的是人事吗?她从小都没见过几个说真话的人,就这么对她?坑蒙拐骗的事儿都做绝了!以为把人家吃得死死的放心的很是吧?活该!呸!”
“那大人也没有……骗她啊……”何衍真的不懂,但在张青青的金刚怒目之下声音终是矮了去,又道,“我看她平日里不挺没心没肺的吗?我寻思她想开了呢。”
“我气得要死的时候还笑靥如花呢!”张青青越想越气,张嘴就喊:“阿勇啊,堂主走了吗?喊他去唐府瞧个病!”
阿勇:“……不是说钓鱼去了!”
她想扎死那个罪魁祸首。但她不敢,只得捞着何衍骂了半天。
何衍满脑袋浆糊:“她当时明明知道,还还还还那个什么,那她在想什么呢?”
“你这个脑子你别想了,让你家大人想去!”
何衍难得埋怨:“那你知道她要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我啊!”张青青怒吼一声,又叹了口气,“我看她那模样快要郁郁死了,你是没看见在我跟前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啊,又哭了?”
张青青桌子一拍,理直气壮:“当然!你们再把她弄回去,她死的更快。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吧,反正在西北,你们不是也有人在呢?”
——分割线——
夜里,唐府。
“……青青说,她拿了好些药,身上也有文牒,走官道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大人放心。”
“我为庸人多自扰,誓不辱命,大人保重。”——唐祁拿着这张小隶,深吸一口气,放进了抽屉。
“算了,就这样吧,让她快些去,正好找找孙遇良。”想了想,又道,“她身上的功夫,应付得了吗?”
“其实吧,她功夫比之前强多了,可能还是练了内功,这段时间进步挺快的。只要不遇上太多人打她一个,就没问题。而且她又不是……第一回跑。”
何衍瞧了眼越来越面无表情的某人,又冒死加了一句,“在外头练练也好,西北那边也缺人……不行的话知难而退再回来,也就没什么话了。”
沉默半晌,唐大官人说:“空了你再找个人过去看看。以后那边的事情,你跟她说就是了。去吧!”
“是。”
何衍悄悄吁了口气,刚退出房间,便听见“哒”的一声,他的耳力极好,那是笔落在地上的声音。
唐祁的心口隐隐发堵,可他谁也不能怪。
他其实猜到她想走。只是没想到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最不可能的时候。
他分明跟她说了,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话没落地三天,她倒是胆子大的很!
怎么,不准备回来?不准备回来还偷他的印偷他的文牒?活了这么大就学会这个了是吧?有本事自己跑别处去啊!
他想起那天她趴在他胸口说:“大人总是小瞧人,太得意小心翻了船”。这两天晚上哭得那么惨都是装的吗?
混账。
“行,长本事了。”气到最后却是笑了。
何衍听着屋内的动静,心道这下大人怕是真的要气死了。
“啧,搞不懂搞不懂。”掰着指头默默数,“因为喜欢所以那个了,因为那个所以嫁,所以是因为喜欢才嫁。那不嫁是……不喜欢?”
又一想,“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喜欢的吧?不喜欢弄成这样,有病啊?”
再一想,“那到底是嫁还是不嫁呢?”
这个问题想的很到位,也许当事人也没想明白,所以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