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每年的这一夜都是没有宵禁的,灯火满城通宵达旦。
而汴京城中更是热闹,汴湖都会有游船烟花,路上会有花灯猜谜,岸边会有许愿船灯,更别说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了。今日,也是唐家人第一回在京城见识这热闹,于是喊了条船去湖上赏烟花。自上回在庐州把人家房子点了之后,府中人也有好些时候不再瞧见这样的夜景。
临近水面,初秋的夜里并不十分凉,附近的画舫中还在弹词唱曲,月光之下的湖上波光粼粼,时而烟花乍响,时而嬉笑放歌,到底是京城的热闹更溢彩。
刘溪鸰靠在窗前,一手端着茶,一手撑着腮帮子,望着窗外叹道:“真是香舫弄歌撩心头啊!”
“好的诗不记,居然记得周鸷的这破诗?[1]”一回头,见唐祁一人踱步入了小舱中,她心下大囧。
“叔父也听过?”刘溪鸰忙起身,心道这青楼墙上的诗他怎得也记得?不是说从不涉足烟花之地吗?
他笑而不答,撩袍在她身前坐了下来。
隔壁传来舒放陈西等人玩牌的叫嚷笑骂,这些她一向不会,便跑来这小厢里头躲个清净。没成想还是清净不了,也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只得给他倒上一杯茶。
“周鸷与我同届,这诗是他写给你那赵公子的倚笑楼的。”
刘溪鸰一听,浑身更加不自在,话也成了一截一截:“叔父,不是我那赵……唉!我俩也没来往甚密了,都好久没见了!”
他哂然:“我说你俩来往甚密了?”不等她答,又轻抬下巴,“把门关上。”
舱内,微微晃动的灯光下,唐祁开了口:“这一个月里头,你舅舅的信倒是来了好几封。急得跟什么似的,果然是离京城近了,车马方便了许多!可我近来倒是忙,给忘了。”
“什么?”
他端起茶,“如今你也大了,想是娘家也得为你做些打算了,你虽不喜那洪家哥儿,但总在外头飘着也不是个事。等维宁回来,寻个空和阿衍陪着你一块儿回去。可好?”这话也是巧,她师傅前些日子领了唐祁的差事去他老家荆湖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刘溪鸰一愣,“回哪去?”
“沈家。前日里你不是还说,京城险恶你要回家么。”唐祁一笑,“可巧,你舅舅如今安定了。如他所言,你的弟弟妹妹们也大了,舅妈要操持的事情一多,兴许也顾不得你,你二人皆做个让步也不无不可。毕竟,你们对彼此没有什么坏心思。”
她怔愣半晌,讷讷道:“是,舅母不曾真正为难我。” 多么妥帖的解释。
他说着,用食指轻抬了船舱的纱帘,看了一眼外头,“当然,宿州不比京城的热闹繁华,你若还想再待一些日子,也不必如此着急。一切也由得你,只是这么着说一下。”瞧他这模样,像是特意寻了这个时候来找她说的,可见不是玩笑。
刘溪鸰默然点头。
说来有趣,她数次投奔而来,他却从未认真其实的说过要送她回去,最多也那次挨鞭子气急了吓唬她。而此刻外头烟花阵阵,湖上琴瑟遥遥,隔壁笑声朗朗,一派逍遥享乐的韵章中,他的话却格外真切。
想了想,她又问:“那,最晚是什么时候呢?”
“总归是在你及笄之前,是了,便是明年头儿。可我却不知那时是否还得闲,司里往后怕是要忙一阵。”
她心下一沉,“我若回去,那便是回去了?”
“是。”唐祁笑答,“如此也好,莫看我平日里总数落你。你自有你的好处,回去了,哪怕嫁与寻常百姓,也不必再受那许多罪了。”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日这人有些陌生,她以为他不喜欢在这样的事上说这么多的。难道真的是因为上次寅郎印一事她说了句想娘了要回家,便要送她回去了?
唐祁的姿态仍然端的从容,他揽起袖子洗了洗茶,又重新燃了炉子——闲暇时他喜欢做这些事,二人一阵无话,他洗他的,她想她的。烟花落下后,邻船远去了,舱中只余隔间舒放等人玩闹之声与木板嘎吱作响,一切像是突然清净了。
刘溪鸰突然道:“若我不回去呢?”
“嗯?”他闻言抬眸。
怎奈这时另一处又突然升起了烟花。火光在她的侧面一闪一闪,砰砰作响。她便说:“即便走,那也是去叫谁也寻不着我的地方。”这响声好似掩护。
她一向知道他待她和旁人是不同的,这不同大约来自舅舅辈的交情,但也没必要让步到一反常态温声细语的地步。还是说舅舅真的叫他来做个说客?他是耐烦做这种事情的人?
想当初,她自黄州回泰州,还是舅舅亲自来接的,这位大人可是送都懒得送,头也不抬地叫她莫惹事就没下一句了。此刻絮絮叨叨这样多,难道就是为了说服她回到沈家去?这不像他。
一声叹息没入了绚丽的火光中,唐祁的声音隐隐传来:“你可晓得跟着我,意味着什么吗?”刘溪鸰几乎很难听清,只能紧盯着他一张一翕的嘴。
刘溪鸰懵懂点了头。
“你真明白?”他又说。
与沈家通信这么些年,信中之语何时只可意会,何时又不必理会,他十分清楚。若说一次两次是他多想,可近来的意思却已几乎露骨,他分明察觉到了太多次,几乎要怀疑那信是不是自己义兄所书了。
他这样一说,刘溪鸰倒是不敢明白了。烟花没了,她耳中像是钻进了一只小虫扇着翅膀。她压下心中的不自然,张了张嘴,小心翼翼道:“……可是他们在等我回话?”
问完她便如释重负。是了,沈府不一定是叫她回去,或许和上回假模假式来接她一样。他们等一个理由,或者说一个借口,一个不须负责的好说辞。
“是吗叔父?”是的话那就好解决多了,一堆借口等着她。
唐祁闻言,嘴角轻撇,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恍惚间,那面上的稚气似是又退去了一些。那模样倒叫他想起第一次带她回黄州时的光景,女孩乖巧得体之下的彷徨与无知无所遁形,而那竟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许久才笑了一笑:“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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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戌时,汴京城中的热闹不减。唐府一行人将将一上岸就有另一拨人接着登了船,这已是船老大一晚上跑的第四趟了。
时候还早,年轻人们便想去瞧灯会。汴湖岸堤边上,有一处新修好的园子,今日的灯会便从那处开始,一直蔓延到大街上的集市中才结束。
原先在船上时,他们便瞧见了火树银花下的人头攒动,以为一圈游完后人能少些,可眼下却是有增无减。
忽然,有人造起了花瓣雨,粉色的桃花从街道两边的铺子上洋洋洒落,微风拂过,花灯之下香满路。本来热闹的街巷上,人们纷纷惊呼,涌动的更加欢快。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一行人便剩下了刘溪鸰和张青青,怕走散,两个小姑娘便挽着手挤在一处。
张青青道:“我听阿衍说你舅舅给大人去了好几封信。是要叫你回去了?”
刘溪鸰一边接着花瓣一边笑道:“哈,老何真是个叛徒,重色轻友!”
张青青用胳膊肘拐了拐她,“跟你说正经的呢!”
刘溪鸰吹走掌心的花瓣,一笑:“回去?老娘才不去!看谁绷得住!有本事来绑我。”
张青青突然,“咦?你看那人是不是赵公子?那个戴面具的。”
“我怎么晓得!”
“你不是对他无所不晓嘛,八里外你都闻得出他在不在!”这是幼时刘溪鸰曾夸下的海口,说因着自己十分欢喜他,能凭着老远的味道就晓得他今日来没来学堂,每一回都猜的贼准,张青青便说她这是倾慕之情感动了上天,一向有如神助。
“巧了,我对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嗅觉了。”她懒懒道,一眼扫过去,只见那不远处一身白衫的面具男子正在香粉摊位上同老板说着些什么。
“哦还真是他。嚯!他旁边那个姑娘是谁?好美啊!”
“带着面具你都能看出好不好看?”
“这不明显?这身段!这胳膊!这腿儿!还用看脸?”
只见那女郎朴素的衣袍下是遮掩不住的妖娆身姿,就算带着面具,也能瞧出那面具之下宝石一样的美目,摄人心魂又盈盈含水。那种美是不经意的美,她无须刻意打扮,旁人也无须仔细看,远远望去,哪怕一个背影便知是一个绝世美人。
张青青一笑:“那走啊,打招呼去啊!”
“我才不去呢,你去干嘛啊,人家幽会呢!”
“吃醋了?”
“去去去!”
张青青:“赵珏!赵珏!赵珏!”
刘溪鸰捂嘴捂得手忙脚乱:“闭嘴!你再唱我就喊何衍!”
不过几步之遥,男子闻声果然回头,看见二人,又回身看了眼身旁的女子,才朝他们走来。那身段不是赵珏还能是谁?自寅郎印以后三人便鲜少相聚,今日一见,竟是他回首于灯火阑珊处,可惜景中再无旧情。男子见了二人,面具之下的唇角一勾,朝她们走来。
“我就知道你二人要来凑热闹。”摘了面具的人露出一张清秀又有异域特色的脸,那张脸像是比月前瘦些了。
“知道还不来和我们一块儿?小子这段时间死哪去了!”刘溪鸰笑骂一声。
赵珏道:“你们一大家子欢欢喜喜上了船,我这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咦,你看见我们啦?”赵珏颔首,引着二人离开喧嚣,走入一旁的小道,周围顿时清净了许多。
张青青四处张望:“就你一个人吗?”她瞧了瞧他身后,方才那女子分明站在他身旁,二人站得那样近,难道竟不是一起的?
“不然呢?非得左拥右抱?”赵公子也瞧了瞧二人周边,“你家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俩?”
刘溪鸰道:“我们要去放河灯那处,就走散了,实在挤不动了!哎你快说啊……”
“放河灯吗?”赵珏一笑,“正好,我也要去。跟我来。”
说着领二人绕了条路去了那放灯处,虽然远些但好在畅通无阻。
只见那湖边各色的花灯都满满当当挤在了一块,游也游不动,岸边的两个小厮,一人拿着根耙子一人拿着支桨,一人推灯,一人划拉。
可沿岸的人越来越多,湖面的纸灯像是锅里的面片子一样。刘溪鸰胡乱写了一个便早早扔了老远去,回头一看,张赵二人才写好,张青青的是“求得真中真,辨得假中假”。
“小神医的竟然不是天佑苍生悬壶济世国泰民安什么的?”刘溪鸰笑道,又看向赵珏,“你许的什么?我看看你的!”只见那绯色的小莲花灯上写着:
山川相异国祚长,大河重源济苍生[2]。
“嚯!厉害!原来心系天下的人是你赵公子!我怎么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你的灯?”刘溪鸰乍见那句子便是心下一跳,嘴上却还是先夸了他。
赵珏笑而不答:“你的呢?”
“我就很普通了,四个字,自由自在!”
赵珏轻笑:“你的才是最不普通的!”
三人放完灯了往回走,刘溪鸰突然道:“刚才你旁边那个姑娘不等你吗?”
“哪个姑娘?”赵珏眨眨眼。
“刚才我们叫你那会儿呀!那个女孩儿不是和你一起的吗?”说着眼睛骨碌碌一转,假睨他一眼,“我可瞧见咯!她对你笑来着!眉目传情的哟!”
赵珏奇道:“带着面具你也能看到眉目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