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临安。
孙老爹在刘家吃了闭门羹,满脸黑线回酒馆。
孙记酒馆在长盛街与主街交汇的位置,这是孙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家业,七八代人就靠着这个酒馆过活。到了孙老爹这里,旁支无人,膝下唯有一女,还是年近三旬时才得这个姑娘。因性子急躁泼辣,无人敢与孙家结亲。
正是下午申时,店里没什么人,只坐着一桌客人。孙老爹眼扫视了一圈,冷声问道:“秀娥呢?”
伙计看他脸色不对,不敢怠慢,忙从柜台里边出来,轻声回道:“少东家午饭后出城去摘桂圆,还没回来。”
孙老爹眼眸垂下,站着呆愣了会儿,往后院厨房去。
时辰渐晚,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有几位爷是老顾客,点名要孙秀娥做的醋鱼和东坡肉。
小二先把花雕和花生米上了,巴巴地守在门口,等客人的花生米都换了两碟,看到街头总算出现了那个红衣身影。
大街上人头攒动,只见孙秀娥一身粗布红衣,撸着衣袖,怀里抱着一箩筐新摘的龙眼。
孙秀娥个头不高,虽有二十三的年纪,仍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个头。虽然穿着醒目的红衣,但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找到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模样还算过得去,因为身量娇小,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稚气。
她抱着箩筐大步流星往酒馆赶,忽然从路边横冲出来两个男孩,嘻嘻哈哈手里还提着个脸盆大小的竹球。
孙秀娥皱起了眉头,正要冲那俩背影骂去,听到身后小女孩的哭声。
原是那俩小子抢了小姑娘的球,孙秀娥二话没说抱起箩筐追,几乎跑了半个临安城,总算把人逮到。
那俩孩童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睁睁看着刚到手的球被孙秀娥夺去。
因想着店里的生意,孙秀娥没功夫收拾这俩小子,正要带着球回去还给小姑娘,转身还没迈开腿,身后孩童哇哇大哭。
“干什么干什么!孙大娘你怎能欺负我家孩子?”
这是俩孩子的娘找来了,后面跟着还有大大小小一群孩子,两位妇人见自家孩子哭得可怜样儿,那叫一个心疼。
孙秀娥理直气壮道:“谁看见我欺负你家孩子了?这球是二妮儿的,你们这俩小崽子抢了人家的球,我不过是替二妮儿拿回去。”
听到她这么说,男孩都说是跟二妮借来玩的。
孙秀娥懒得多费口舌,白了一眼,转身离开。
其中一位母亲没好气道:“孩子间争抢玩物的事你也管,性子如此蛮横,难怪嫁不出去!”
话音一落,孙秀娥驻足回头瞪了一眼,空气瞬间凝固住,孩子的哭声也一下子听了。
“你倒是能嫁,嫁了三回了,分得清孩儿的爹是谁吗?”
说完转身离开,后面则是孩子的哭声、妇人的叫骂声,还有问爹是谁的声音……
孙秀娥先去把球还给二妮,跑回酒馆,伙计忙迎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箩筐,忙说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客人都催了几回了。”
孙秀娥从城外园子一路跑回来的,就为了多摘几颗龙眼,误了些时辰。风风火火跑到厨房,从孙老爹手里拿过菜刀和砧板。
“爹,我来,您去歇着吧。”
孙老爹不声不响地退到厨房外。
孙家有祖上传下来的酿酒秘方,酒馆以酒闻名。孙老爹幼时在外祖母手下又学了一手好厨艺,自从接手了酒馆的生意,在堂中添置了几张桌凳,生意比祖父和父亲做得还要红火。
秀娥她娘走得早,他又在酒馆起早贪黑的忙活。原想着家里就这一个姑娘,能招一个上门郎自是最好不过,还能给他养老送终。若不能,那便是准备些嫁妆,找个门当户对的,把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谁知孙秀娥刚及笄那会儿,正是议亲的好年纪,酒馆生意日日爆满,孙老爹甚至在后院库房里搭了张小床,时常半月不着家。每日买酒的客人接不过来,赚得盆满钵满,倒是把女儿的婚事完全抛之脑后了。
孙秀娥不仅学得祖传的酿酒技巧,厨艺比她爹更加精湛。
头几年孙老爹没日没夜在酒坊里忙活,一场风寒后才发觉身子骨不如从前了,肝胃似有隐隐作痛,腿脚也不利索。他不知是病是从何时起得,郎中告诉他切莫太过操劳。
此后孙秀娥接管酒馆,生意更胜从前。她似有厨艺天赋,一道菜尝过一遍,便知道里头放了哪些佐料。城里醉仙居的菜是受人追捧的,那里的厨子还是宫廷御厨的后代。她有几次去醉仙居,尝了菜后回家也做了几道。
虽然感觉比醉仙居差点意思,若是放在自家酒馆,价格上更亲民一些,或许也能争来不少客人。
果不其然,孙秀娥接手酒馆后,给菜谱上添了几道菜,客人尝了后都夸好。这里不如醉仙居的陈设奢华,菜算不上什么玉盘珍馐,却也是美味佳肴。主要是经济实惠,还有这里的酒好,连醉仙居的酒也是孙记酒馆这里供应的。达官贵人那些为了撑场面,都会选择醉仙居,寻常百姓往往更青睐孙记酒馆。
孙老爹自从病后少有到后厨和酒坊来,就在前堂招呼客人。有时候见女儿忙不过来,只是到厨房里打打下手,做些洗菜切菜的活儿。看到客人们都喜欢女儿的厨艺,他这老父亲也深感欣慰。
等他一闲下来,算了算年份,才发现女儿已经快到双十年纪,是该找户人家嫁了。他四处托媒人帮女儿寻亲事,可别人家都嫌他姑娘太泼辣。暗自责怪自己只顾着酒馆的生意,疏于对女儿的关心和管教。
孙秀娥九岁那会儿,邻居家几个小郎君来抢了她手里的糖葫芦,她把那几个人都揍得鼻青脸肿,有一个胳膊都脱臼了。孙老爹赔银子又赔汤药,还挨家挨户给人道歉。再大点十三岁,店里生意忙,有一个扒手混进来,趁着孙老爹不注意,把柜台上没来得及收捡的银子摸走了。孙秀娥眼尖,追了那人五条街,不但把银子抢回来,还把那人揍得跪地求饶喊姑奶奶。
在这临安的大街小巷,老少妇孺都知道孙家大娘不好惹。寻常铺子偶有小混混吃白食的,在孙记酒馆不可能发生这等事。
这两三年里,孙老爹为了给女儿找个夫婿,还花了不少钱。只是银子花出去了,都没有回响。他坐在后院里,听着厨房锅铲碰撞的铿锵声,望着那箩筐龙眼犯愁。我家姑娘这般勤快能干,为何就没人有家肯要呢?
孙老爹知道女儿脾气不好,有时性子撅起来,他这个做爹的都管不住。他有劝过女儿要改改自己的火爆起来,别人家娶媳妇,都喜欢听话温顺的。若再找不到夫家,到了三十更难嫁了。
酉时正刻,客人渐渐吃过,孙秀娥才得歇下来吃饭。后院支了一张长桌子,平日里酒坊工人和店里伙计都在这里吃。这会儿酒坊的工人已经吃过回家,店里伙计也是轮流吃过了,只有孙老爹等着女儿一起用饭。
“爹,你身子不好早该吃饭的,别到时候肚子疼又要上医馆抓药。”
孙秀娥手捧一个大碗,米饭堆得冒尖,拿着筷子夹菜扒饭。坐在长凳上,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放在长凳上。
看到她不拘小节的样子,孙老爹想叫她把腿放下去,吃饭慢着点,声响别太大,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她这吃饭抬脚的习惯似是从小时候的有的,说了无数遍就是改不了。她吃饭这么快不也是饿得?在厨房里一忙活就是近两个时辰,往往水都没工夫喝一口,一直站在灶台前,手也没停下来过。
自己也是过来人,知道在厨房忙活了半晌,累得怕是能吃下半头牛。
一碗饭还没吃过一半,前堂伙计又高声喊道:“招牌酱鸭,千菜焖肉,油焖笋嘞——”
孙秀娥口里的饭差点噎住,眼睛鼓了鼓,起身咽下饭应了一声又回到后厨。
一刻钟后,孙秀娥又回到饭桌上来。她这时注意到父亲忧郁的目光,吃着饭一边问道:“爹,你怎么不说话?今儿是不是又上刘家说亲去了?如何?”
孙老爹暗暗叹气,愁眉不展。瞧这样子,孙秀娥也猜到了父亲说亲未果,她嘴一撇眉头舒了舒,似是预料之中。
“我叫你别去别去,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他刘家不过是做木匠生意的,本姑娘一月挣的顶他们家两三月,要我扔下爹和酒馆不顾,绝不可能。没人要我就一直守着这酒馆,给您养老送终。我能养活自己,不嫁人就不嫁人罢,又不是没了夫郎活不起。”
孙老爹一听拍桌道:“胡闹!哪有姑娘不嫁人?那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你娘走得早,小时候你也在街上挨了不少指点,难道要让人一辈子瞧不起吗?”
孙秀娥历声质问道:“谁敢?谁敢在本姑娘背后说三道四?嘴给她扇飞!”
她眉头一拧,带着怒气的眼神似是要把人吃了。
孙老爹一语凝噎,闺女这个脾气他最是头疼。
吃过饭后,孙秀娥坐在箩筐旁剥龙眼,手十分利索,眨眼的功夫就能剥完一颗。她手没停下,抬头望向一旁坐着的孙老爹:“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要泡酒就不回去了,等会儿就在库房小床里睡。”
她早在上月就瞧上城外一户人家的龙眼,跟人商讨后付了半吊钱,等龙眼成熟后来知会一声,她自己去摘。厨房柜子里有去年存的桂花干,用龙眼桂花泡酒最是养胃疏肝。
孙家是开酒坊酒馆的,祖祖辈辈无人不嗜酒,孙老爹若是哪日不喝上一壶,夜里睡觉都觉得浑身不自在。郎中说过酒不可多喝,孙秀娥把酒坛子都看起来,店里有多少酒坛子,坛子里酒或多或少,她都是有数的,每日只给父亲温一壶。
做女儿,孙秀娥是无可挑剔的。
从孙老爹病后,家里店里的重活累活她全都包揽起来,就算忙着店里的生意顾不上家,她也花钱雇了一位丫鬟在家洗衣做饭给孙老爹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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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夜里暑热,孙老爹睡前忘盖被子,早起时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正好今日是要去医馆拿药,平日都是丫鬟小翠去拿的,顺便过去想让郎中诊诊脉,若不打紧回来热一壶酒睡一觉便是。
济世堂在最繁华的长安街上,先生姓丁,祖祖辈辈在此行医。孙老爹上济世堂来,若是丁先生得闲,两人说不完的话。
与孙老爹一样,丁先生也是操心女儿的婚事。他家有个姑娘,闺名月梅,比孙秀娥小五岁,两个姑娘自幼相识交好。孙秀娥身材娇小玲珑,而这丁家的姑娘身材高大肥胖,一个能定两三个孙秀娥。因为过于肥胖,也难说亲事。
丁先生给孙老爹看过,确实是夜里受了寒,加之上了年纪显得格外难受些。店里丁月梅在帮忙给孙老爹抓药,知道他受了寒,舀了一罐子秘制的药酒,驱寒最是有效。
跟丁月梅闲聊了几句,见铺子上还有人,孙老爹不便多扰,提着酒罐子和药包准备回去。
“丁大娘,王老爹的药好了吗?”
柜台前来了一位高大的书生,身着鸦青素面长衫,瞧着有点寒酸的书生气。视线上移,男子天庭饱满,面宽耳厚,与这素衣长衫不怎搭调。
孙老爹迈出去的脚忽然停住,定睛一看。
“这不是肖四郎么?”
男子拿着药面色匆忙看了孙老爹一眼,认出人来谦和有礼弓腰问候道:“孙掌柜,多日不见,您近来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