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天还是那样的阴雨绵绵。
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连巷子口的砖墙都快速爬满了青苔。
糟糕的天气,总会使人心情烦闷。
因着连日来的阴雨天,长街旁的小贩已几日不曾摆摊了,就连那号称京城内最奢华的福缘酒楼都人烟萧条,整日无所事事。
望着头顶铅灰色的天,福缘楼的店小二蹲坐在低矮的门槛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所以说这人哪就是贱得慌,有客来时盼望着清闲,真清闲了又日日盼着来客,真难伺候......”
拨动着脚边地板缝隙中长出的野草,店小二百无聊赖地满嘴唠叨,期盼着在这样的一个阴雨天,能来一客人让他不至于这般清闲。
兴许是老天真的听见了店小二的碎碎念,转瞬间,他竟真看见一人穿过雨幕来到了酒楼前。
只是瞧着那人一身的破衣烂衫,怎么看都不像个有钱人。
“呦,客官,您是来吃饭还是住店的呀,若是来住店的咱们酒楼全是空房!”
面对着店小二的过度热情,那丹颇为不适应的捏了下袖中荷包,“......我吃饭,麻烦来一碗米饭和一碗热汤。”
说完,他又补了句,“再来一小碟子肉……肉切小点。”
店小二咧开嘴笑:“行嘞,客官里边请。”
拘谨地应了声后,那丹没再多说什么,抬脚迈着步子,就这么一高一低地行至角落处的偏僻位置。
扫了眼那丹略显立体的五官,和别扭的走姿,后头的店小二不禁腹诽:原来是个跛子,看这面貌也不知是南宛的,还是北幽的。
……
因酒楼今日没客,简简单单的两菜一饭,不消多久就尽数摆到了那丹跟前。
看着桌上的饭食,那丹先是瞧了眼走远的店小二,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拧干衣袖上的水分,再取出荷包数了数里头的银钱。
“两百文,也不知够不够......”
一连数了三回荷包里的铜板,嗅闻着鼻尖诱人的肉香,那丹终是忍不住放下心中顾虑,执起木筷扒拉着白米饭。
他实在太饿了,饿到连手中银钱究竟够不够支付这顿饭食都顾不上,只想着把肚子填满,这样胃就不会难受了。
听着近处木筷第三次掉落在地的声响,店小二没忍住好奇的抬头,这才发现男人的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左手更是缺了中指,也难怪连筷子都握不住。
“用这个吃吧。”
茫然地抬头接过店小二递来的木勺,那丹忽地红了眼眶,“谢谢...我就是太久没好好吃饭,所以有些着急了......”
“嗐,都一样,我有时候忙起来连筷子都不需要。”
看着那丹因自己的视线,而不自在地将头埋下,店小二没多待就识趣得走远了。
心想,这世上还是苦命人多啊,那些流民是,眼前的男子更是。
......
老天爷似乎对那丹额外的不公平,不仅让他残了腿,还缺了几根手指,彻底成了个残废。
但好在有时他又是幸运的,起码这顿近一百文的饭钱,他还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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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断倾泻而下时,前几日还繁华的长街上总会变得行人萧索,只闻雨声。
因此,当凌乱的马蹄声踢踏着靠近时,就会显得格外突兀且刺耳。
马匹奔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还没等那丹走到门口看清马车内坐着的是何人,对方就已消失无踪了。
只留下空中淡淡的桂花香气,以及那面眼前一晃而过的明黄色车帘。
瞧着那丹腿上被马车溅落的数个泥点,店小二急忙拉着人后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瞧瞧,这天要是下起雨来,是最忌讳站在水塘边的,一旦马车经过,那一身衣裳就毁了。”
没去在意那些泥点,那丹笑着行礼,“多谢小哥,只是方才那马车是谁家的,居然用的是明黄色车帘,我记着这京城之中好似只有皇室才可用明黄色。”
店小二颔首,却是见怪不怪,“那客官倒是问对人了,那辆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咱们的皇帝陛下,除了他,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这般明目张胆。”
“那车上的桂花香气是?”
店小二回,“听闻这宫中的纯妃娘娘极爱银桂飘香,想来是有其陪同在侧的缘故吧。”
“银桂飘香?”
那丹喃喃,“我娘子也最爱这桂香,倒也是巧了。”
想到多年不见的爱妻,那丹不愿放过一丝可能性,忙问:“不知这纯妃娘娘何姓何名,若是日后问起我家娘子,兴许二人还认识。”
见那丹这般说,店小二不疑有他,答道,“这纯妃娘娘的姓氏我也没听说过,只记得往日里来酒楼吃饭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偶尔提了一嘴,说是单名一个‘银’字。”
“银?”那丹怔愣,“是方银......真的是她......”
“客官,这纯妃娘娘你认识?”
强压下心底的喜意与酸涩,那丹忙摇头,“不、不认识,是我认错了,认错了……”
匆匆拜别店小二后,那丹很快离了福缘楼,消失在雨幕中。
虽说好不容易找到方银的消息,可这一次那丹却没有贸然去追寻她的踪迹,而是冒雨回了一破旧茅草屋,与一屋子流民混作一处。
小心绕开茅屋下聚集的十来个流民,那丹迎着浅浅的日光钻入了窗檐下的那处茅草旁。等他刚取出袖中用油纸包着的米饭和肉,一瘦削的女童就从茅草堆中钻出。
嗅着鼻尖的肉香,缇耶惊喜地靠近,“阿爹,我闻到了,是肉对不对?”
“嘘,小点声,别被人发现了。”
慌忙打量着四下酣睡的流民,确认无人发现后,那丹才展开油纸包将其递到缇耶跟前。
“哇,这么多肉。”
伸手接过那满满的油纸包,缇耶想到什么般淡了嘴角的笑。
仰头看着虽然身材高挑,却瘦的颧骨突出的那丹,缇耶忍住嘴里的馋意,将那油纸包往前一推。
“阿爹,你肯定没吃多少对不对,最近府衙放粮我每天都能有一顿饱饭了,而且今天我也没那么饿,你先吃。”
抹去面上泪珠,那丹笑道,“没事,缇耶先吃,往后我们就不用攒钱去外头探查消息了,阿爹今日终于知晓了你阿娘的下落。”
缇耶乐的弯了眼眸,“真的?那阿娘在哪里?我想她了。”
那丹沉默,“……很快,很快你就能见到她了,先吃饭。”
最后,这些米饭和肉还是被父女俩挨个分食了,虽说吃的有点噎,但好歹也算吃了顿饱饭。
见女儿吃了饭后就懒懒地睡下,那丹沉默地帮她盖上稻草,无言的守在一旁。
心里却想着该如何悄无声息地入宫,还不被人发现。
话说夜里私会妃嫔,貌似是死罪。
……
*
前阵子的府衙放粮,终于是有了些成效。
近日来,不光是流民减少了,就连京城里的百姓都过的安乐了许多。
为此,顺承帝龙心大悦,更决定亲自去一趟玄佛寺,说是为保大渝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
山间小路上,‘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在持续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停在了玄佛寺的石阶前。
然而,一连几日的阴雨天,除了将树旁深灰色的石阶冲刷得分外干净外,上头积攒的雨水更是将石阶的行走难度提高了一大截。
以至于率先下轿的刘公公一个没踩稳,就险些被脚下湿滑的石阶滑倒。
“哎呦,这下过雨的石阶可真是够滑的,陛下和娘娘可得当心了。”
淋着雨侧身撑伞的刘公公刚伸手,还没等扶下顺承帝,就被车内的小太监给抢了活。
“陛下,刘公公说外头石阶可滑了,您下来时就扶着奴才,若是不小心摔了有奴才给您垫着呢,绝对伤不到您半点。”
比起年迈着一张老脸满是褶的刘公公,顺承帝明显更偏向于年轻俊俏的小太监。
一下车,他就将手搭在了小太监手臂上,还笑着打趣道,“看你小子瘦巴巴的样,别回头等朕真摔了,那石阶没碰疼朕,反倒是你这瘦骨头把朕给硌疼了。”
嬉笑着轻拍自己面颊,小太监回道,“那就是奴才的不是了,回头奴才一定多吃几碗饭,争取以后吃胖点,能更好的给陛下当垫背。”
“行,那朕就等着看。”
眼瞅着顺承帝就这么扶着小太监的手,一步步进了玄佛寺,从头至尾被忽视个彻底的刘公公狠狠朝地面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也不看看是谁把你这小王八蛋扶起来的,如今得了陛下的赏识,还在咱家面前摆起谱来了,早知道就由着你被处死得了。”
“刘公公,说什么呢?火气这么大。”
一慵懒柔和的女声突的响在耳边,惊的刘公公慌忙转身将人扶着,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是纯妃娘娘您下来了,奴才没说什么,就是骂了几句这鬼天气。对了,陛下刚进了寺庙,想来是急着去瞧那签文,这才将娘娘给忘了……”
轻掸裙摆,纯妃可没时间听他在这替顺承帝说情,直接出声打断,“行了,陛下这般忽视本宫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故费这些口舌。”
刘公公纳罕道,“是,您下来时慢着点……”
对于纯妃如今在宫里的待遇,刘公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说顺承帝宠她吧,纯妃所在的秀和宫可是宫里出了名的冷宫,整个宫里除了前院那些银桂外就再无其他花卉,因此看着总是萧条的很。
更要紧的是,宫殿里头一应用品若是不到位,负责伺候的宫人总得多上上心吧。可就连留给纯妃的宫人都只有两个哑了嗓子的老嬷嬷,这些老油条平日里做活都是敷衍着打扫完就离开,浑然不把纯妃当个正经主子。
偏巧这事顺承帝还知道,却是半点没想管,因此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可若说不宠,顺承帝一旦暴怒起来,又偏偏只有纯妃才制得住,每次离宫也多是纯妃在旁作陪,这才有了多年来的宠妃之名。
其实细数数自纯妃入宫以来被翻牌的次数,反而是宫里最多的,也因着这些,刘公公才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直道:帝王心,深不可测啊。
比起刘公公的满脑袋困惑,纯妃却是对于内情一清二楚,也更明白这哪是什么帝王心深不可测,分明就是个龌龊又虚伪至极的小人。
毕竟谁能想到,这堂堂的一国之主,也会做出抢夺他人妻子的下流勾当。
对旁人而言,纯妃的秀和宫是宠妃住所,碰不得,近不得,只能远远仰望着。
可唯有她自己明白,这秀和宫哪是什么精贵华美之处,不过就是一座囚困住她的牢笼,更是当初自己拒绝顺承帝的教训。
顺承帝这人看似精明,城府深沉,可实则小人心肠,歹毒至极。
在纯妃与他相处的六年间,更加明白这座秀和宫之所以存在,为的就是想让自己住在里头日日忏悔。去忏悔她当初的过错,不该果断的拒绝这位皇帝的示爱,更不该在他翻牌之后还对其大声咒骂,甚至奋力反抗。
而现在,六年的打压与‘鞭策’,让纯妃的态度彻底改变了。
很显然,这次纯妃的屈从带给了顺承帝愉悦,可这份愉悦哪怕再浓厚,也依旧改变不了她曾为人妻子且生儿育女的事实。
这也就是为何,在面对纯妃时,顺承帝会显得那般忽冷忽热,似宠非宠,一切都源自于他那份不可与人说的劣根性。
既费尽心思夺了他人妻子,甚至不惜打断丈夫右腿,砍断其手指。却又在逼迫妻子顺从后,嫌弃她非清白之身……
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人,难道不可笑?
……
压下心底翻腾的思绪,纯妃很快回过神来。
面对刘公公困惑的眼神,她扯起嘴角回了抹笑,随后就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迈上石阶,入了玄佛寺。
只是她原以为来到大殿后会瞧见顺承帝的身影,却在左右张望下什么也没发现。
别说顺承帝了,就连那名小太监都不知去了何处。
待走了一圈后依旧毫无所获,纯妃只得驻足于一位红了眼眶不住抽泣的小沙弥跟前,尝试着询问。
“这位小师傅,你可知先前来这的男子去了何处?”
憋着嘴哭泣的一念,擦着眼泪回,“...小僧不知,女施主可去解签处瞧瞧,今日静法师叔应当在那。”
说着,没等纯妃回,一念小和尚就跑着离开了,半点不见人影。
见纯妃似是被一念给惊着了,一旁的年轻和尚忙过来回,“女施主莫怪,前阵子上一下和法师灭度前便是负责这大殿的一应事宜,一念师弟想来是触景生情了,才忍不住哭泣。”
纯妃了然回礼,“无妨,小师傅是性情中人,我怎会怪罪。”
最后,因实在找不见人,纯妃索性也不找了,按着礼数给了些香火钱,就安安心心地跪坐于蒲团上祈愿。
“佛祖在上,信女方银愿一生茹素,折寿十年,只求夫君身体康健,此生无忧,小女余生多福多寿,平安喜乐。”
随着纯妃诚心叩拜,她闭眸摇晃着签筒片刻,其中一支签文忽地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