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不对!
华月坐在枝繁叶茂的大树枝桠上,借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叶片藏匿起身形,悄悄向下张望。
距离暝垣山的暴乱结束已过去三天,华月从昏迷中醒来也有两天多了。
期间,玉衡星刻晴综合考量了遗珑埠的基础设施受损程度和人员安置情况后,马不停蹄着手委派千岩军和当地青壮年开展灾后重建。华月则因战时昏迷而被自动划归到“老弱病残”中的“病”一栏,受蓝染惣右介、刻晴、魈、浮舍等一干人的压制,在翘英庄医馆的单人病房里躺足了整整两天。
即使她再三申明自己没有外伤内伤,醒来就代表身体完全康复,医馆的大夫同样表示她除了年轻人通病的体虚外并无大碍,可当蓝染惣右介望着她担忧地拧起眉头,其余人就都纷纷改口让她在床上多休息一阵。
刻晴因为领华月入暝垣山却未能保护好她而自责,魈因为蓝染惣右介召唤了浮舍而心存感激,浮舍自然而然唯“蓝染先生”马首是瞻,说什么信什么。
种种因果,造就了华月这两天内痛不欲生的养病经历。
早中晚雷打不动一碗中药——华月敢拿崩玉(星核)担保这是蓝染惣右介对不久前那碗加了黄连的中药的“回礼”;两位夜叉在她偷跑路线上日夜守(看)卫(守);刻晴得知她又不愿卧床休息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简直是全方位无死角贯彻落实“安心养病”这四个大字。
多么体贴而用心——如果惣右介能收起眼底那抹根本不做掩饰的戏谑的话!
思及此,华月收不住力,掰断手下的一根枝条。
这个瑕疵必报的男人,分明就是要报复她在梦魇魔神梦中的作为!
抛开事实不谈,她没有在意他的感受、过分使用虚数能量、打断他最后的回复是有错,但难道蓝染惣右介就没有一点错吗?
至于像这样对她的外出严防死守吗?!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现在,理不直气也壮的少女经过(完全不)漫长的思想斗争后触底反弹,趁着身边无人,使用深渊的空间之力成功逃离病房,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兔子急了也咬人。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午后时分,天上日头高远,灼灼地散发着热度。翘英庄作为沉玉仙茗的产地,居民世代种茶采茶制茶,勤耕不辍,这个点在外闲逛的人并不多,衬得整个庄子有些幽静。
是以附近巡逻的悬金团士兵听到树上不自然的响动,继而出言喝问,也是水到渠成的发展。
“谁在树上?!出——是你?”
义正严辞的警告在看清枝桠间那个猫猫祟祟的少女后半途变调,巡逻的将士——叶珺,斜下枪尖,表情转换成哭笑不得,“你在上面做什么?太危险了,华月,快下来。”
乍然被人发现,华月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炸起毛。
好不容易捋顺受惊的心绪,她却没率先应答。左顾右盼一番,确认四周毫无异样后,少女才俯视着叶珺,语调严肃认真,“你身边,没有仙人或者配色为棕褐的生物吧?”
叶珺:……
好说歹说把小姑娘劝下了树,叶珺头疼之余不由回想起昨天自前庄某位大娘家墙头救下的奶猫,也是相似的虚张声势。
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换来少女一个迷惑的抬眸。
叶珺装作没看见,使出春秋笔法将这茬一笔带过,“你说你一个小鬼,又是病号,怎么成天往危险的地方钻?”
“我的伤早好了,让医馆的大夫来看也是这个结果。”已经重复过不知多少遍相同的解释,华月早就没了脾气,这会儿浸着片阳光,眯起眼往树干上一靠,浑身懒懒散散。
其实关于蓝染惣右介和华月,悬金团内部一直有些蜚短流长的闲话——别以为军人就不会八卦,他们八卦起来比谁都敢说——当然,倒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言论。尽管千岩军慕强,但犯不着拿小姑娘作由头,只是无形中会偏向既要照顾少女又偶尔到悬金团帮忙的蓝染惣右介。
今天见着少女,叶珺才从一堆弯弯绕绕里觉出深味来。
他仔细打量眼前余怒未消的华月,忽然嘿嘿一笑。
“话不是这么说的。”
白缨枪伴着叶珺抱臂的动作歪歪斜斜挂在臂弯里,站姿也从板正直降为懈怠,要是嘴上再叼根杂草,八成能完美融入路边的无业游民中。
“要我说啊,蓝染干的事儿忒不地道,这手段简直了,都没眼看!明知你讨厌虚情假意,却硬撑着不谈你随七星深入暝垣山时的后怕和关心;明知你厌烦被管束,却对你的行为横加干涉,拘你在他身边不放。患得患失,想要表达偏偏不得要领,可不就是自讨苦吃么!”
他的话语畅快淋漓,洋洋洒洒一片砸下来,“不想他了,我带你在附近逛逛可好?”
……不是这样的。
虽然叶珺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甚至本该是同仇敌忾的解气发言,可,华月在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之前就皱起了眉,“……没有。”
“嗯?你想说什么?”叶珺向她的方向一扫而过,嘴角扬起抹似笑非笑。
这次,华月站直身子,微微抿唇,直直看向他,声音轻飘,但很坚决,“没有厌烦,也不讨厌。”
“得,那不就成了。”叶珺乐呵呵点一点头,抱着手后退几步,恰好将树后的死角收入眼帘,“哎——蓝染,听清楚了没,我这恋爱宗师的课第一节免费,附加逮人服务,下次可就得收费了。”
华月:?
她恍惚明白了什么,蓦地往后折身。
树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等在那里的蓝染惣右介遥遥望着他们,笑得无可奈何,“有劳费心,我不会再弄丢她了。”
方才如潮汐一般涌上心头的感性情绪,将沉没于深海的鲸鱼温柔地推向海岸。
然后扭头退却地义无反顾,徒留搁浅的鲸鱼在沙滩上等死。
华月恶狠狠瞪向叶珺。
……叶珺你笑得牙再白也没用!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没有了!从今天起她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可惜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叶珺正式移交了偷溜出门的少女,怀着又替邻里排一份忧的成就感继续未完成的巡逻事业。
目送他晃出视野,等回过神来,棕褐配色的青年已经牵起少女的手。
“走吧,我带你在附近逛逛。”
没有沾染上深渊污血的沉玉谷确实是个很美的地方。
走出白墙黛瓦的民居群落,途经幽香沾衣的仙茗茶园,沿谈不上规整却意趣盎然的小道慢悠悠逛,算得上华月和蓝染惣右介这几天中难得彻底放松的时刻。
“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并肩行走在清雅的景致间,大概真的能荡涤身心,催人倾吐真言,少女就这样,将思考良久的道歉讲述了出来。
“你指什么?”回复的声音异常平淡。
华月仰头,小心翼翼观察蓝染惣右介的脸色,好像在分辨这句话里的情绪是反讽还是单纯的疑问。
青年的表情管理向来出色,此刻任由少女的目光围着他打转。隔了一段时间没听到她的声响,他甚至低头回了她一个沉静且茫然的笑。
说实话,华月自认为在察言观色这一技能的运用上不能说炉火纯青,游刃有余总还是能做到的。在面前人身上折戟的原因绝对是他段位太高而非自己心虚气短。
没法从蓝染惣右介的脸上捉摸出他的态度,少女熟知的一切应对方式都如无根的蔓草,寻不到生根发芽的空隙。
她败下阵来,索性破罐破摔,“有很多。近的包括岩王帝君的真实身份,一旦回到原世界你就会忘记我的事;远的比如虚数能量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声息停顿过几秒,似乎想找补那样继续下去,“但是所有人……浦原先生和夜一姐他们第一次见到我展露出‘虚数’特质时的反应都是警惕,只有惣右介不一样。你是对我来说最特别的那个,只有你找到了真正的【我】。”
“这种时候才对我卖乖弄巧,华月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话语的主调是平和,掺杂进七分假三分真的委屈,活似蒙受过不公后坚强的隐忍。
两相比较,少女的回复被衬托得仿佛渣男无力的开脱,“你不是已经在梦魇魔神的梦中看遍了我的记忆吗,还不够两清?”
男人停住脚步,“……所以,你的确还有事瞒着我。”
牵着的手传递来的拉扯感不容忽视,然而华月没有在意,“你以为……为什么【深渊】在提瓦特是禁忌?”
“人类希望探索星空之外的世界,如同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倔强地、不计后果地试图触摸天顶,直到燃烧坠落,这没有错;天理拼命维持世界的存续,延长美梦的期限,根绝【深渊】的影响,也没有错。我们是现在的人类不应碰触之物,由此而来的诸多悲剧,既不值得追思,也不值得效仿。”
“空座町大战时你阻止我也有这个原因。”了然的口气。
“是啊,你果然做出了和古国坎瑞亚相同的抉择——向世界之理竖起反叛的大旗。”
“可你又无比认可人的勇气和进取,譬如你回忆里的迦勒底御主,崩坏律者们,”他沉了沉目,“……譬如黑崎一护。”
少女的嗓音在笑,“曾有人这样问过,‘为何人类有资格将群星当作敌人’,因为在浩瀚的苍穹下,【人类】从不觉得自己卑微。”
“……星星们的确巨大无比,但他们不懂得如何思考,也没有感情可言。”
“亏你能记住那么偏门且无用的知识呢。”因男人开口道出了同一句话的后半,少女略有惊讶地回首瞟蓝染惣右介一眼,很快又挪开了视线。
“其实我就是那些星星们中最普通的一颗。遥远的、以光年计算的时间里,星星只是存在着。但存在本身真的拥有意义吗?空空荡荡的星空,万般伟力的倾辄,既然万物皆虚,星辰、宇宙、世界又有何存在的必要呢?我的意识诞生于凝望你们的那一刻……那种耀眼而无畏的样子,比如一护,又比如你,像是执拗的花朵一样无惧狂风暴雨,绽放出最真实的色彩,只要看到就会觉得无比美丽。”
少女有时候坦然率直地毫无自觉,会大胆地将溢美之辞宣诸于语言,全然不顾听者心情的跌宕起伏。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会用‘美丽’来形容我……”男人叹一口气,“你对人类未免太过溺爱,无名之星。”
“你在我的记忆里见过奥托·阿波卡利斯了吧?正是在那个世界里,我开始学着理解人的善恶和好坏。一个人可以是善人的同时是坏人,可以是恶人的同时是好人。世界上有纯粹赤忱的勇者,也有不顾一切的愚者。”
她无比渴望一往无前的勇敢意气,却依然会被悉心毕力的筹划打动。
蓝染惣右介原本应该是不存在于【黑崎华月】故事中的人物。不管与灵王的契约,或是她设想的未来,都没有适合【蓝染惣右介】的定位。
那是从什么时候起,投映到她眼中的灵魂拥有了不一样的颜色呢?
星星永远不会讨厌人类,故而她在故事的开端怀着【无视】的态度,经由尸魂界的旅程转变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天才】,虚圈时,深刻入记忆的是【孤独的变革者】。
很有趣不是吗?
正如她曾经借由深渊的污染向大慈树王提出的疑惑,“为什么魔神会爱人呢?”
那时大慈树王的意识即将消散,仍温柔地回答了她,“因为人类每时每刻都在创造新的【知识】,也令我再也无法移开双眼。不过,这只是我的答案,你需要自己去探索你的谜底。”
于是她一直在旅行中见证着,寻觅着。
勇气、智慧、坚持,美好的事物被人类所创造传承;盲目、自负、谎言,丑陋的客观从来如影随形。
正因如此,那些在丑陋中绽放的花,清醒着、绝望着、可绝不放弃的形象,于她而言就像是燃烧心火的光一样。
一护是这样。露琪亚、织姬是这样。
蓝染惣右介也是这样。
看,多么有趣,分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却缠绕了如此璀璨的光影。
——灿烂到忍不住会被吸引,将其作为照亮幽暗深渊的美梦。
【深渊】本该不知年岁,不通情理,更没有亲友。
她或许根本无法分辨爱的类型,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
她爱着蓝染惣右介。
星辰的光阴在少女瞳中流转,恢弘宛若宇宙初生或是湮散。那样一双平等注视万物的眼睛,现在宁静地盛放了蓝染惣右介的身影,“【人类】说服了我,我从你灵魂中探明的,同样是人的一种希望和可能性。”
“……如果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
“你指的是罔顾人的生命的话,那么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阻止你。犯错,接受惩罚,直到被原谅,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吧。”
收获的答复在意料之中,蓝染惣右介波澜不惊,只略微颔首,“所以我说你对【人】的防备心太弱,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华月,有一句话你最好记住。”
“什么?”少女迷茫。
男人的笑容尤为真实,轻轻落在她脸侧的指尖将热度缓慢过渡,“人永远不会满足于眼前看到的事物。”
贪得无厌是人的本能,那些能够被抑制的欲望,不过是因其本身太过虚弱,唯有刻入骨髓的不知餍足方可解永恒的答案。
无私和美好与他毫无关联,他从来没有将宝物拱手让人的爱好,教导也好,试探也罢,只为某个明确的目的。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光长年龄不长记性,难为你能平安流浪千年之久。”
正经人难得的吐槽轻易转移了华月的注意力,“你不是看到了吗,以前的我虽然拥有人类的外形,内里却和人类完全不同。没有人的生理需求,不懂人的情绪感受,不需要吃饭睡觉,感受不到疼痛,也不会死亡,有很多事只要按身边人说的去做就行。在原来的世界里,一心爸爸和真咲妈妈花费无数心血才让我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原来如此,那华月知道为什么人会用亲吻来表达爱意么?”
“远古时期,人与人的关系淡薄,同类相食是极为普遍的事,而允许他人在一个毫无防备的距离内,以本用于撕扯食物的嘴做出相互舔舐的温柔动作,应该算做一种……亲密的证明吧?”
“呵呵……回答得不错。但华月你考虑过么,我并不是想寻求一个答案。”
男人宽大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移到少女的后脑,稍一施力,将她的脸按向自己,低头吻了上去。
那一瞬少女如同错愕般睁大双眼。可也仅是一瞬,她抑制了下意识的无措,没有反抗,没有拒绝。
华月的唇比蓝染惣右介想象得更加柔软,轻飘地让人料想不到它的主人外在用秘密和笑容把自己裹得层层叠叠。唇齿的反应生涩而稚嫩,撬开牙关全不费功夫。柔软的舌尖会在接触的刹那躲避逃离,然后被他强硬地纠缠住无法退缩。
蓝染惣右介的耐心在此刻尤为充足。一步一步,开发拓展着华月口中的领域,循序渐进地引导她理解那份代表了亲密关系的温暖细嫩。
直到少女开始尝试着回应他。
她曾有机会在男人凑近之前远离,在还无法厘清这份“爱”所代表的复杂情绪前,在动用深渊的知识理解现状前。可她还是默认了,甚至不自觉扯住蓝染惣右介的衣角,反客为主地改换了攻势。只不过少女嘴上的行动着实没什么章法,全凭一腔冲动和刚刚自男人身上学到的动作,更毋论技巧。
笨拙、拙劣、真诚,华月用自己的方式反馈着她的心意。
磕磕绊绊的一吻结束,趁少女仍处于他的掌控范围内,蓝染惣右介贴近她的耳畔,低声细语,“华月依然在对我有所隐瞒么,未免太疏远了,不如跟我聊聊?”
华月怔了怔。
她轻巧地从男人怀里挣开一段距离,歪了下脑袋,缓缓向他眨眼,“惣右介要再亲一下吗?”
诚然少女的姿态非常温顺,表情非常可爱,提议非常诚恳,也不能掩饰她企图蒙混过关的心思。
蓝染惣右介双眼狠狠眯起,盯着油盐不进的少女半晌,“你……唔!”
听上去,男人巧舌如簧的嘴唇似乎暂时无法行使说话的权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