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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骑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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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斯的童话故事似乎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也许他这个人身上就携带着此世无法追溯、无法理解的法则与能力,一种轻而易举引人入梦的能力。

芙宁娜在梦中看到了生动而荒凉的一幕,是灰尘漫天的枯黄世界,破损古旧的老城颤颤巍巍地伫立在风沙之中,从远处袭来的巨龙遮掩天光,投下的阴影将整座城市包裹,将这座城市拉入泥泞的沼泽。

狂风大作,沙尘暴环绕着城市、碾压过城市,卷起地面上的为数不多的动植物、掀开尘沙与泥土。

于是芙宁娜看见一副白骨。

骨头拔地而起,卷在风沙里,被风拆得七零八落,在空中上下飞舞,最后被随意扔在地上。

一截白骨落地,轻轻跳跃,再落地,就接受了这个命运,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风暴,或是被野兽叼走,或是化为齑粉。

……

芙宁娜再度从梦中醒来。

她坐起身,有些困惑茫然地看着身上的被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真奇怪,她不怎么做梦的。可从安格斯过来到现在,她已经做了两场梦了,还都是与他有关联的。

是因为安格斯诞生于她的愿望吗?他们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联系?

年轻的神明困惑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响起的敲门声,不紧不慢的四声,然后是一道懒洋洋的、含着笑意的男声:“小殿下,该起床了。”

芙宁娜掀开被子,扬声说:“知道了。”

今日的行程安排是……去欧庇克莱歌剧院看一场由那维莱特主持的审判。

开庭时间是在下午一点,于是早上时芙宁娜干脆带着安格斯一同去了那维莱特的办公室,是过去了解案子前情,也是去和乌桕聊聊天。

路上芙宁娜回忆着安格斯昨晚的故事内容,问他道:“你找好兼职的工作了吗?”

安格斯眼睫微动:“嗯。找好了。”

芙宁娜好奇询问:“是什么?”

安格斯笑容温良:“是一次□□易活动,里面包括了废物回收。”

“废物回收……?”芙宁娜理解了一下这个词,敬佩地看着他,“我尊敬这份工作。既然你决定要做,就好好做吧!”

安格斯笑着点头:“好。”

至于这个废物回收是不是芙宁娜想的那个废物回收……嗯,他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芙宁娜又道,“其实我认为你也可以抽空把你的那些故事写出来。如果你愿意的话。”

“写成小说吗?”安格斯垂下眼,道,“我思考一下。”

他们推开那维莱特的办公室大门,银白色长发的男人一如过去百年一般坐在办公桌后处理事物,妩媚而慵懒的女人也一如既往地躺在她那张专属沙发上,打开的书本盖着脸,她双手交叉置于腹部上方,一副安详平和的模样。

芙宁娜走过去戳了戳这具美丽的尸体:“嘿,小姐,你还好吗?”

书本底下轻飘飘地露出一句呢喃:“托那维莱特先生的福,在下距离回归主的怀抱只有一线之遥,真是太好了。”

芙宁娜侧头看向那维莱特:“那维莱特,难道你动用私刑了?这可是违法的。”

那维莱特放下文件,冰冷的异人瞳孔凝滞着注视他们,道:“我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在污蔑而已。”

“你管束我的自由就已经是最大的私刑了。”乌桕把书本拽下来,露出那双繁华漂亮的眼睛,叹着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就像是在关我小黑屋,强制爱咱们不兴好吗?这样是不对的哦宝宝。”

安格斯微笑道:“咱们还是走吧,殿下。”

她说话会带坏你的!

那维莱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板一眼地说:“你的力量太过不可控,任由你贸然进入人群,是我对社会安全的不负责表现。”

乌桕把自己的书重新推上去,有气无力道:“行行行,是是是,最高审判官阁下真是太为人民着想了。你这么善良怎么不为我着想一下?我也是人啊!享有基本权利的。真是的。”

那维莱特不愿与她多说,问芙宁娜道:“芙宁娜女士是来拿今天下午的案件详情的?”

芙宁娜点了点头,走到他办公桌前,不敢去碰那一堆不知道有没有处理好的文件,于是只背着手转来转去地看,问:“你简单说说?”

“一名贵族女性被怀疑杀害了自己年迈的子爵父亲,警方掌握了一部分证据,能够证明她犯下罪案。”

“杀父?为什么?”那维莱特递给她两张纸,羊皮纸上内容清楚明晰,让人一眼就看得明白。

安格斯对于案件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站在芙宁娜身后,一只手习惯性地压在佩剑上,视线穿过沫芒宫斑斓的玻璃,往外望去。

室内芙宁娜在和那维莱特说话,明媚温暖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也笼罩住了安格斯,唯独将乌桕留在了阴影内。可安格斯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感受着光线进入眼睛时的恍惚,油然而生一种脱离感。

即便他站在阳光下,却仍旧置身于黑暗中。

乌桕拉下书,瞳孔偏转,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安格斯顺着她的眼神望回去,看见她的口型在说:“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

下午的审判如约开庭。

神明坐在属于自己的坐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歌剧院。在她的对面下方位置,最高审判官端坐在审判席位置上,宣读开庭前的案件解说。

安格斯没什么礼仪地靠坐在神明座位的扶手上,仗着他们的位置最高,明目张胆地从怀里拿出两个苹果,一个递给芙宁娜,另一个放在齿间用力一咬。

咔嚓的一声响。

下方的那维莱特抬起头看过来,芙宁娜把苹果藏在裙摆褶皱里,假装一本正经地看着审判,而安格斯只是往后躲了躲,就继续咬了起来。

那维莱特略微沉了下眉眼,意识到这样一件事,安格斯恐怕会把这个本身就不太正经的神明带得更加不合规矩。

他甚至敢在如此严肃的法庭上吃东西!

安格斯浑然不知他的想法,或许知道了,但是并不在意,还有空弯下腰附在芙宁娜耳边问:“吃苹果声音太响了,要不我们吃蛋糕?殿下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芙宁娜摸了摸耳朵,有点犹豫:“不太好吧……”

“你们枫丹人不是把审判当戏剧么?”那双暗紫色的眼眸中含着一点戏谑的嘲讽,“既然是供人娱乐的戏剧,那就没有严肃之说了。要更好地对待自己才行啊。我去给你买蛋糕。”

芙宁娜道:“等等。”

但她侧头去看时,青年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就好像瞬移了一般。

芙宁娜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托腮凝视着底下已经开始申诉的被告人,眼睫垂下,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茫然与悲伤。

审判是一场戏剧,但……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想,她只是在等待一场独属于自己的戏剧落幕,等待最后一场如戏剧般的审判。

安格斯返回的速度奇快。当台下的被害人正在以痛苦的语气控诉父亲对自己做出的禽.兽行为时,他就拎着一堆零食回到了正义愤填膺的芙宁娜身边。

芙宁娜还没吃的苹果被他拿走,随后递过来的,是“致水神”蛋糕。

人不可能和美食过不去,芙宁娜按耐住自己的脾气,探头看了一眼底下神情肃穆的那维莱特,确定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就往椅子里坐了坐,然后端起蛋糕亮着眼睛猛吃。

边上的安格斯咬着晶螺糕,视线落在被告女性身上,哪怕群众为她的经历所同情、为她的罪名开脱,他的眼神也不曾柔软半分。

就好像他已经不再会为了这些悲惨遭遇而升起半分怜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女人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他那种伪君子应得的报应!就算今天不是我,也会有其他被他侵犯了的人对他动手!这是他的报应!是善恶有果!”

群众交头接耳,同意她的说法,恳求最高审判官赦免她无罪。

那维莱特抬起手杖,重重敲击地面:“肃静——!”

场面逐渐安静下来。

那维莱特沉着脸,问:“伊迪斯小姐,你是否能够证明你在法庭上所说过一切话语皆为事实?”

女人握紧拳头:“当然能!”

那维莱特神色漠然:“请原告方证人发言。”

一位老人在两位警卫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走上原告席,望着对面的女人,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笃笃”直响。

“你这个天生坏种!”他嘶哑的声音愤怒地说,“从小你就爱对家附近的流浪猫狗动手!八岁那年把朋友从山上推下去!十七岁就敢杀人还把罪名推给自己的弟弟,他那个时候才十五岁!幸好他没有入狱啊!你爸爸是造了什么孽!才有你这个血口喷人、侮辱他清白的女儿!”

群众哗然。

那维莱特问:“你是否能够证明你所言为真?”

老人对着台上的审判官深深鞠躬:“那维莱特大人,我有证据。”

他逻辑严密地列出被告过去的罪孽,以此奠定她残忍的本性。警卫将他的证据端上舞台,向世人坦白真相。

证人驳回了她父亲的侵犯行为,指证了她对自己的父亲进行的囚禁虐待行为。那位子爵先生曾用尽一切力量矫正她的性格,最终却赔上了自己的命。

原先同情的对象如今已经舍去了脸上的悲愤,她站在原地,冷漠高傲地注视着所有人,不为自己的罪孽感到羞愧与后悔,甚至引以为豪。

审判逐渐进行,证据将她打入梅洛彼得堡,庭审结束后,还有人沉浸在刚才那一出精彩的戏剧之中。

安格斯低头看着那被警卫压走的女人,道:“这就是你想要拯救的人类。你会动摇么?”

芙宁娜把吃剩的垃圾放进垃圾袋,嘴角还残留着一点奶油,但这并不妨碍她表情认真地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后悔的。想要拯救所有的枫丹人,这个决定永远都不会后悔。”

“即便你拯救的这些人丑陋又贪婪、踩着别人的性命满足自己的欲.望?”

芙宁娜抿了抿嘴:“在人的社会中,人从来不是独立的个体。一个坏人的命运会牵连到很多人,那被牵连的人中会有很多的普通人、很多的好人、很多的坏人。我害怕我放弃的这个坏人将来可能拯救一个好人,也害怕我放弃的这个坏人身后有一整个家庭,害怕这个坏人以后会成为一位好人。所以为了这些可能性,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如果有能力,我会拯救所有的枫丹子民,让他们都活下去。”

无关于她是否是水神。无关于她和镜子中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样的关系。无关于自己的付出以及可能的回报。只要有一个办法,她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直到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安格斯从怀里拿出一张手帕,还是那张绣着花纹的手帕。他弯下腰轻柔地擦掉芙宁娜脸上的奶油,轻声说:“假如我的过去有你这样的神明……那大概会很幸福吧。”

芙宁娜的视线好像穿过他沉郁的眼眸,落进了他腐朽冰冷的心里:“你可以决定现在和未来的幸福。”

“不行的。”安格斯笑道,“过去已然奠定了未来。”

“是现在奠定未来。”芙宁娜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一个人如果被过去所束缚,那才是没有了幸福。但只要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锁链,并拼尽全力挣脱它们,那他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安格斯,你来到这个世界,所有过去就不再拥有束缚你的力量,你的过去已经过去,你向上的路那么宽阔明亮,那么为什么不往前走呢?”

安格斯注视着她的瞳孔,注视着那两滴颜色各异却荡漾着同样平和温柔的水滴,半晌他露出一个和平常的轻佻不一样的笑容,嗓音低沉柔和,如夏日明朗和煦的夜色:“谨遵您的教导,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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