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这就言重了,我同几位好友不过小聚一番,哪儿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燕晁怕得罪两方,连忙上劝言,“今个儿大过年的,此事要不就——”
“再怎么说,昴儿骨子里流的也是燕家血,被人欺负了,连着血肉我都替他疼。”燕衡打断他,非得把水搅浑,又举起自己的右手颤了颤,“而且本王也说了,我这不中用的手不受控制,本就是无意之举,他非得寸进尺。昴儿的事儿还没个所以然,我倒也没落个好。”
“乱党燕徖在时,王爷就与其关系交好。”解霁昭抓住他什么把柄似的直起身板,头头是道,言语轻蔑,“这孩子可是乱党之子,王爷为这孩子这般,莫非王爷——”
“燕昴这条命是皇上点过头的,你现在站在这里质疑我,难道,”燕衡轻轻一勾唇,眼底却是不可查的深沉,“你觉得皇上也是乱党?”
解霁昭被他说得心乱,生怕祸从口出,慌道:“王爷何必着急给人扣莫须有的帽子!到底谁心里有鬼——”
燕晁打断他的话,扶额怒道:“霁昭!少说两句吧你!”
解霁昭见他真生气了,当即缄默不再开口,瞪着眼睛,扭头给人摆脸色,明显还气着。
“皇叔可要紧?”燕晁转头言语关切,硬生生扯出一个笑不至于让场面太难堪,说着抬手就要将他扶着,“我让人传太医前来瞧瞧?”
“罢了。”燕衡后退一步躲开他,转而看向解霁昭,“到底是你长辈,我今日且不跟你计较。”
看了半天的谢承阑没想到他这就蔫气儿了,有些意外,小声哼道:“跟我倒是不见这么窝囊。”
想了想又自顾自嘀咕一句:“怎么同我计较成这样?”
“你说什么?跟你怎么了?”邓钰宸没听清他的嘟囔,凑近耳朵问。
“没什么。”
“臣乏了,就不扰殿下兴致了,先回一步。” 燕衡倒退几步,起手作了别礼,“不乐意”三个字都摆在了脸上
燕晁上赶着道:“我让人送皇叔回去。”
“不麻烦殿下了。臣这老腰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不知道要养护多久。”燕衡脸都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的,“殿下若是有心,便把那两位美人收回去,省得跟着臣磋磨了春光华年。”
燕晁知道这顿饭算是把人得罪了,这儿还有这么多人,也不好撒手就不管了,便想着改日再登门道歉,依了他让他走了。
直到燕衡背影完全消失于此,这事儿才算完,众人便作鸟兽散,各回各位。有的人经历这么一闹,不愿再坐下去,也借口走了。
邓钰宸回到位置上端着下巴,思索道:“我瞧他走路都不利索,等会儿莫栽河里去,或倒大街上了吧?”
“元安王府没人了?”谢承阑倒是没他想得多,回到位置上坐得挺直,“用得着你我忧心?”
“你还别说,他来时好像就带了一个人?”邓钰宸怕哪句话又把谢承阑刺激到了,瞄一眼他的神色,特地没提那两个姑娘,“那人刚把燕昴带走,这会儿会不会真没人管他了?”
谢承阑默了默,垂着眼睛什么都不说。
忽然,他端杯一饮,喝完后起身就走,留下一句:“回去了。”
邓钰宸不明所以,跟着站起来追了两步,问道:“这就走了?”
谢承阑头也不回道:“灶上还炖着鸡汤,宅子里没留人,再不回去该烧起来了。”
此时鸡汤刚出画舫。
燕衡方才在上面撞得确实狠,下楼费了好些功夫。出来后逮着先前那个小厮,给了点银子捞了个长棍子。
沿着上江河岸那条街走了没几步,他感应到什么似的往后一瞥,靠着余光认出跟着的人来,面上没什么情绪。
燕衡转回头杵着棒子慢慢走,懒声道:“谢兄这是放心不下我,特地来送我?”
“想多了,”谢承阑背着手,和他隔了好长一段距离跟着,目光自动掠过穿插在二人之间的闲杂人等,“我回府。”
“靖国公府在那边。”燕衡抬手,贴心给他指了个大相径庭的方向。
谢承阑道:“回我自己的宅子。”
燕衡佩服道:“谢兄豪气啊,王都里一座千金宅说买就买,难怪那些人叫你谢四爷。”
谢承阑不和他绕弯:“我看王爷平日里那横气模样,今日怎地就吃了这闷亏?谢某以为,王爷该大发作一顿才是。”
“我怎么感觉谢兄对我误会很大的样子?”燕衡语气像是真迷糊。
“误会?我与王爷统共见过两面,王爷对我可处处不顺眼得很。”谢承阑快走几步,跟得稍微近了些,眼睛死死盯着他,“难道说,王爷往日的行为,其实只是针对我而已?”
“两面?”燕衡轻轻一笑,顿步侧身,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应该是三面吧?”
谢承阑跟着一顿,微眯眼睛望着这个人,始终不靠上去。
“对了,谢兄应该不知道,我见你的第一面呢,粗略算来,应该是你初到王都那日。”燕衡缓回身子,又抬步前行,慢悠悠说着,“那日你和邓将军进宫,我恰好从栖梧殿出来,拐过甬道口时,就瞭见个背影。”
谢承阑随他挪动脚步,依话道:“谢某确实不知。不过,谢某还记得,那日有个怪人来问我讨要长身子的方子,我今日瞧他跟在王爷身旁的。所以,那可是王爷的意思?”
燕衡笑呵呵道:“是我。我看谢兄脸都快沉到地上了,你以为我说的第一面是哪次?”
“王爷也不必试探我了,”谢承阑也心知肚明,不大喜欢兜圈子,“我瞧王爷,倒也不似传闻里那般木雕泥塑,分明精明得很。”
燕衡心道当然,燕家就没有糊涂的种。
他不想和谢承阑再有过多的交涉,准确地说,他不想让谢承阑过多地了解自己。
到底立场不同,燕衡对人是有所防备的。
现在面上和声和气的,保不齐心里可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说多了,谢承阑回头就告诉燕晁了。
现在是一片祥和没什么,万一哪天燕晁要清理人了,可就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了。
他可不傻。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人群里,走了好一阵,燕衡靠边找了处空地儿,试着撑腰歇了歇。
本以为谢承阑跟着他走了一段,也该按着自己的路该打道回府了,不成想他一停,谢承阑也跟着停。
燕衡睨了一眼旁边隔着三个人距离的谢承阑,又将视线落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中央,忽略那些鼎沸人声,好笑问道:“刚刚在画舫上,谢兄都没出手帮我,现在又紧步相送,难道谢兄怕那些人发现我们的关系?”
谢承阑转头看他,有些糊涂,疑道:“我们什么关系?”
燕衡偏头瞧他,笑问:“既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那你站这么远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倒不是。”谢承阑撤回目光不看人,望着远处回话,跟间谍交头做给别人让看似的,“只是思及王爷老是手滑的毛病,还是不要太近为好。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手上那根棍子就落到我头上了。”
燕衡不说话了,沉默好久,不知道想什么。
“谢四啊,”他改了称谓,语气轻缓眼神幽幽,将笑不笑,“你很讨厌我。”
“是。”谢承阑语气甚笃毫不掩饰。
“讨厌我还怕我栽死到路上了,换做我,巴不得讨厌的人死了才是。”燕衡感慨,“道德感这么高,活得不累么?”
谢承阑自诩刚正不阿,道:“讨厌和同情不冲突,我只当行个好事而已。”
燕衡偏头埋在背光阴影处,肩膀抖了两下蓦地笑出声,捂着肚子直不起来,泪都要笑出来了。
他十分不理解谢承阑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你可怜我?”燕衡吐了口气收住笑声。
谁比谁更可怜啊?
也不知谢承阑有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总之是没应声。
后来回府的路上,燕衡的嘴几乎没合拢过,他一直在琢磨谢承阑的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他想,这人是不是在外生活惯了,压根不知王都里勾心斗角的生活,各中关系水深到何处。
单纯到愚蠢。
得亏从小不待在王都,不然早死八百遍了。
谢承阑也一言不发,就默默跟着。直到见燕衡要踏进王府大门了,他才转身要走。
只是在他迈开步子的前一瞬,燕衡将他叫住了。
谢承阑自以为悉知他的想法,道:“王爷,谢言就不用说了,谢某担不起。”
“谁说我要谢谢你了?”燕衡不按套路来,惯会噎人,“我只是想给你句忠告。”
“……”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谢四,人啊,”燕衡顿了顿,然后被侍卫扶着进了门,声音懒懒的,补全了话,“还是要活得坏一点才好。”
谢承阑望了会儿他背影,只当他在放屁,毅然决然走了。
燕衡回到自个儿屋时,崔云璋刚哄完孩子过来。
崔云璋知道他这一趟准没好事,过来一瞧,果不其然,又惹一身伤。
他给人上完药后才低头嘟囔道:“王爷,要我说,直接叫人两刀下去算了,何必做戏做成这样。”
燕衡趴在床上,闭上眼睛把头埋在枕头里,睫毛都不颤一下,淡声道:“是不是我这双手沾过太多血了,于是在你眼里,我便成了滥杀无辜之人。”
崔云璋猛然一顿,哑口半晌。
听了这会话没由来地难受,他正要开口反驳找补,燕衡却低笑一阵,自己给自己钉上棺材板。
“我确实是。”
“……”
“你真当我救风尘?把人还回去不过是想当个伪君子假好人罢了。她二人横竖跑不掉一个‘死’字,杀孽这种事便交由燕晁去做,他不怕煞。”燕衡平静道,“我也少背两条人命,那些冤魂都快压得我直不起腰了。”
“王爷,”崔云璋有些不忍,“你想得太多了。”
燕衡语气放沉:“崔栖说我想得多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崔云璋叹声道,“那些人不说多么罪有应得,也该是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燕衡抬起头来,“你觉得谢承阑如何?也该‘死得其所’?”
崔云璋毫不犹豫道:“不管他是谁,若是妨碍王爷的生路,那便都是。”
燕衡愣了愣,又埋头睡下去,语气不明道:“你倒是向着我。明日进宫拜年,给昴儿选一套喜庆的衣服,下去吧。”
第二天,衣服挑好了东西也都备好了,只是没想到,年没拜成,反倒惹了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