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子时刚过,竹月闲来无事坐在大堂的一处角落里,慢慢擦着一把并未开刃的剑。
旁边被许老板安排贴身伺候他的两个仆人觉得无聊,两人便指着二楼一间间熄了灯的客房开始拉闲解闷。待聊完那些个京城名人的风流韵事后,其中一人提起了这两天在城中听到的一件事。
“最近琪王府好像出大事了,王府的护院都在到处找人呢。”
“我也听说了,而且我还知道他们是在找那个陈轩的弟弟陈翌,这小子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让琪王殿下舍命护着他,在他兄长陈轩自焚而亡后,陈家被找出一块还未烧化的天卫金牌,陛下听说这件事一时震怒,不仅解散了瑜王殿下设立的天卫,关押了天卫全部人,还把陈家抄了家,要砍陈翌的头,若不是琪王殿下和丞相给陈翌求情,这小子早死了。”
“哎,我听前几天县尉来这里的时候偶然提过,说丞相大人之所以给陈翌求情,是因为他的千金对琪王殿下一往情深,心疼殿下为陈翌的事殚思竭虑、伤身劳神,便苦求丞相大人向陛下给陈翌求情。”
“是啊,丞相的千金和琪王殿下郎才女貌,又都是博施济众的大善人,很是般配,只可惜琪王殿下是宁国的质子……”
有一道重重的叹息声传来,接着又有人说道:“行了,别说了,月公子桌上的茶水应该凉了,咱们快去给他换一壶。”
说完,两人默默朝着竹月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门口突然进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竹月下意识抬头去看,神色不觉微微愣了一会儿。他曾从许老板那里打听到,尹千灵三十岁出头,额头上横穿着一条极其明显的刀疤,下巴上蓄满了黑黢黢的胡子,腰间总是挂着一把青色长剑。
听上去很好辨认,所以在看清那个进到门内的男人时,竹月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尹千灵。只是让竹月感到奇怪的是,这人皮肤偏白,身材偏瘦,一点都不像混迹江湖的习武之人。
而此刻的许老板在注意到这人时,莫名生出一脸的惊讶和恐慌。等到匆匆招呼那人进了一间客房后,再出来时脸上的惊慌更甚。
他来到竹月身边,嘴唇都在颤抖,一时话都说得哆哆嗦嗦的:“月……月公子,这就是尹千灵,他愿意出一万两指名让你伺候,你……你快去吧。”
竹月看着他皱起眉来,不禁凝重了神色:“你怎么了?”
“没……没事。”许老板匆匆丢下一句话后,便赶紧往后院跑去,似乎有意在躲避什么。
竹月觉得他这么反常肯定有古怪,不由心生戒备。
随后他思索着回房整理好着装,换了一把如月光般银白的长剑后,轻轻敲响了那人的房门。
然而却久久得不到对方的回应,竹月想了一下,便直接推门而入,猝不及防间,双目被屋里格外明亮的烛光刺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人居然在屋里点燃了十几根蜡烛,要不是有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幔从中吸走了几分光亮,这屋内怕是要亮如白昼了。
就在此时,坐在床榻上的那人突然开了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沉着寡淡:“我不喜欢黑暗,所以夜里总要多点几根蜡烛。”
竹月闻声看向他,眼见对方竟闭着眼睛坐在那,从他进来开始就没看他一眼。直到竹月朝着他缓缓走近,近到他的身侧时,他才若有所觉似的慢慢睁开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瞳映射出微微光亮。
这一刻,竹月才仔细的看到男人五官俊美而又英气,眼睛更是深邃有神,只不过眼神中明显带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漠。
他抬眸注视竹月片刻,便转过视线,轻声说道:“容貌确实不凡,可惜还是不如他。”
听到这句话,竹月轻皱了一下眉。心想这个尹千灵看来是有相好的,而且他这个相好的还长得很好看。
想到这里,竹月看见男人突然摆了一下手,然后淡淡说道:“你出去吧,我今天只是想见见你,等明天晚上这个时间你再过来,到时你要为我舞剑。”
这话说得竹月神色一愣,他不知男人心中在想什么,顿时满腹惊疑。不过既然这男人想明日再看他舞剑,那他就暂且先让他活着吧。
因此,竹月依言退出了房间,随后就去后院找许老板。刚好就看到后者正与扬雪阁的一名暗卫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竹月躲在角落里听了一会儿,却只勉强听到了“阁主”两个字。等到那个暗卫离开后,他见许老板独自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之后居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道:“这两边都惹不起,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啊。”
竹月听他这样说,愈发觉得对方有事瞒着他,不过他并没有上前质问,而是思索片刻后,回了自己房间。
深夜,大溪山,血狼寨。
明澈面无表情地看着卧室墙上那一颗眼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的狼头,陷入了沉思。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刚从暗卫口中得到消息。说云郎馆有人花了一万两买下竹月去房间伺候,竹月心甘情愿答应了下来。
“一万两……一万两……”明澈不停地说着这三个字,脸色逐渐阴沉。
这时,放在一旁的往生灯突然发出血色红光,如同示警般引起了明澈的注意。紧接着,还不等他走近细看,眼前骤然有道黑影落下。竟是鬼尊长河冲破他之前设下的封印,擅自离开往生灯站在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要让他去那种地方?”鬼尊长河还未完全凝起身形,冷漠的声音就已然响起。
明澈看着他愣了片刻,目光立时变得比往常还要冰冷深沉,静默一会儿后冷冷说道:“他是我的人,我想让他做什么还需要与你商量吗?”
在明澈冷厉的注视下,长河没有说话,只指端隐隐有白光闪现。
明澈见他满身杀气,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的同时,心里不禁愈发疑惑。自从那一日鬼尊长河说出为了竹月要和他同归于尽的话后,明澈已经猜想了竹月无数种身份,可最终能说服他的却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竹月就是他一直寻找的“木篱”,而直到这一刻,他也一直期盼着这个猜想能够变作现实。
“我去把他找回来。”鬼尊长河突然说道,“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话音未落,他便再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在地。刚刚冲破封印,往生灯里猛然产生的反噬之力差点将他的魂魄撕成碎片,此刻他魂魄受损,恐怕得需要不少时日才能恢复。
明澈见状,眸光微动,但脸上却毫无波澜:“为了他,不惜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你可还是我认识的鬼尊。”
鬼尊长河在他的话里垂下眉眼,那抹蓝色的六棱雪花在他的眼尾处颤动,散开几点晶莹如玉的雪片。他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沉默片刻后,怅然道:“曾经,我没能好好照顾他的母亲,如今我只想在他身上找回一点弥补。”
“他的母亲?”明澈的神色忽然有一瞬间的凝滞,胸腔里的那颗心渐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看着鬼尊长河,再开口语调低沉了许多,却还是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急切:“告诉我,他的母亲是谁?”他焦急的想要把下一个问题问出口,但又不自觉地感到害怕,一时竟有些吞吞吐吐,“是……往生灯的前一任主人,云海国的王后吗?”
鬼尊默不作声,但最终还是不想再隐瞒下去,低声回了一个字:“是。”
听到这个答复,明澈的心陡然一紧,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浅色的眼眸不知不觉间溢上一片水雾:“真的是他,他真的是他,我找到他了……”他的嘴角弯起久违的笑意,眼里却有止不住的泪光翻涌而上。
这一刻,明澈觉得自己心里应该是欢喜的,可不知为何,他却真切的感受到无尽的悲凉和疼痛从心底蔓延开来,就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一点一点刺穿他的心。
他将过去他和木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走马观花般回忆了一遍,才恍然发现,从五年前开始,木篱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了他此生最在乎的人,也成了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治愈的伤痛。
而如今,他也和鬼尊一样,不得不从“竹月”身上找回一点弥补。
这样想着,明澈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竹月那满身的伤疤,他似是看到了过去他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时的样子,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失望和悲恨。当年他没能守住誓言护他周全,而现在,他却又像个卑鄙小人一样用阿意威胁他,然后心狠的把他遣去云郎馆,使他被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来回打量,甚至还要独自进一人房间伺候……
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瞬间,明澈心中的愧疚与痛恨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不觉皱紧眉头,沉声对鬼尊说了一句“我会找他回来”后,便急忙将鬼尊收进往生灯里,然后快速走出了房门。
不想刚一出去就碰到了血狼寨的寨主尹千灵。
后者喝得微醉,看到明澈后眯着眼睛笑道:“叶兄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说完还不等明澈张口回复,他就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听说云郎馆新来了一个小倌,不仅皮相生得好,而且剑舞惊鸿,如此绝妙之人必定是我尹千灵的!”他用力拍了一下腰间那把青色长剑,猖狂道,“走!咱们去把他抢到山上来。”
话音未落,粗壮的手臂已揽住明澈的肩膀,推着他往寨外走去。
云郎馆内,竹月依照那人说的,在第二天晚上重新持剑走进了对方的房间。
一进去,他便被对方唤到了身边。
竹月看着床榻上男人那张冷漠的脸,正思索着接下来的刺杀任务,却忽觉腕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拽进了一个冷冰冰的怀抱里。
霎时,竹月猛地感受到这人的体温居然比明澈的还要凉,活像一具会喘气的尸体,让他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后,才逐渐稳住心神,安静地倚靠在男人的身上一动不动。
对方似是察觉到怀里的竹月有些局促和僵硬,一双黑瞳变得愈发冷漠,他盯着竹月的脸,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寡淡:“你这张脸虽然干净俊朗,但却不足以让我心动,只盼你的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手上一用力,便顺势让竹月从他怀里站了起来。
竹月收敛目光,后退几步,微微附身颔首,轻声说了一句:“小人献丑了。”
话音刚落,他便微抬手腕拔剑出鞘。也就在这一刻,银光闪闪的长剑立时与屋内闪烁的烛影交相辉映。
光华流转间,身着白衣的竹月纵身起舞,身形步法灵活流畅,手中的长剑被他挥展的如风般轻盈却又不失强韧稳健。四周朦胧缥缈的红色纱幔随之轻轻扬起,似在半空略过一抹飞舞的流光,翩然而落时又悄无声息的抚过他白润的手背,旋即在他的剑刃上留下一道鲜艳的剪影。
榻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虽还是很淡,但却很是认真。他静静坐在那里,看竹月周身沐在烛光下闪烁,看他将手中那把再普通不过的剑舞的灵动生姿,不知不觉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的同时,脸上竟透露出几分着迷的神色。
也就在这时,竹月抓住机会突然脚步一转,快如闪电的剑尖对准男人的咽喉就刺了过去。却不想转瞬之间,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骤然打在了他的手腕上,竹月立时感觉腕上传出一阵剧痛,随即“当啷”一声,手中的长剑应声落地。
竹月不禁心中一怔,回过神来后目光一转,便落在了门口站着的明澈身上。
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他马上就能杀了那人,却被明澈阻止了吗?
他诧异地望着明澈,眼见后者面色凝重地迈步向前,片刻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竹月不知道明澈为什么要阻止他杀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能抬着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他注意到明澈的脸色很不好,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眼睛还泛着轻微的红,像是哭过一样。
许是害怕被竹月看穿什么,不出片刻,明澈像是躲闪般垂下眼眸,移开目光看向竹月的手腕,等到那双冰冷的眼眸里迅速闪过一丝细微的疼惜后,他立即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瓷瓶,挑开瓶盖倒了一枚药丸在手心,然后在竹月愣怔的注视下,直接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竹月仍有些发愣,瞪着明澈的同时,乖乖将口中的药丸吞了下去。
等看到他手腕上被毒银针扎出的血块慢慢褪去时,明澈默默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深深打量竹月一眼后,才终于转眸看向榻上的男人。
此时男人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面色平淡如常,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全部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明澈低下头,对男人拱手行了一礼,口中唤出的称呼更是让旁边的竹月大吃一惊。
“殿下。”
殿下?!竹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看向床榻上的男人,反应许久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血狼寨寨主尹千灵。
只是此时竹月并不知道,明澈在冲进房间看到这人的那一刻,心中也是万分震惊的。他没想到自己被云郎馆的老板给骗了,对方竟没有将太子殿下来云郎馆的消息告诉他,而单单只强调竹月,难不成是太子知道了他在扬雪阁待竹月不同他人,所以要试探他……
果然,太子还是和过去一样,容不得他的心里有任何冷酷之外的感情,更容不得他对一个人非同一般。
可是这一次,没人能拦住他。
他隐藏起眼中所有情绪,抬眸直视太子,语气冷淡:“殿下怎么装扮成这副样子来此处?”
话音刚落,他微微转头又看了竹月一眼。
竹月这一刻已经彻底回转心神,正静静打量着太子齐严,脸上神色不明。
明澈不用猜都知道此时竹月心里必定杀意翻涌,对太子的痛恨,以及对他的痛恨,想来早已在他心上掀起滔天巨浪,只不过现在全都被他强自平息着。
曾经开朗恣意的少年,如今却要遭受仇恨的折磨,这两年来,他该是有多痛苦。
这样一想,明澈忽觉心脏疼了一下,紧接着,刺骨的寒气立时从他的骨髓深处蔓延出来,化成一根根尖利的长针,无情的扎着他身上的每一处血肉。
转瞬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就覆盖了一层细密的冰霜,被屋内的烛光照的闪闪发亮。
看到他寒毒发作,齐严那张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变,淡漠的眉眼居然变得有了温度,他看着明澈,平静的声线流露出几分关心:“你不喜温热,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房间吧,有什么疑虑等下次见面时我再答复你。”
说完他伸手慢慢撕掉了下巴上粘的假胡子,随后又拿出一块手帕将额头上画着的那道疤痕尽数擦了去,五官顿时看上去更加英俊高贵。
他站起身来,转眸看向竹月,幽静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过了一会儿,竹月听到他说:“你舞剑的样子很好看,等下次可与你家阁主一同来见我。”
话音刚落,他便径直走出了房门。
竹月望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眼中压抑的怒恨忍不住露出了一点,不料刚巧被明澈看进眼里。所以,当竹月收回视线一转头,瞬间与明澈四目相对时,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哪想明澈对他刚才的眼神居然视若无睹,神色间非但不疑不怒,还奇怪的带着一种不常有的温柔。
这是……被寒蛊折腾的有些傻了?
竹月看着明澈脸上不断渗出的冰霜,思索片刻,急忙跑到房间四角,掐灭了所有烛火。
光线立刻暗了下来,明澈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仔细凝视着竹月的一举一动。他好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好像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目光中渐渐流露出无边无际的深情。
他找了他那么久,寻不到人他便开始寻找他的魂魄。他被日复一日的失落和绝望折磨,可只要一想到他,心里就又会燃起温暖的期待。
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他,哪怕知道他待在自己身边只为取他性命,他也希望能一直这样看着他,直到死去。
就这样静静看了竹月许久,明澈才听到竹月问他:“先生,那人就是太子殿下吗?”
明澈闻声微微垂下眉眼,没有说话。
竹月隐藏起心中的不甘,继续说道:“还好先生来得及时,不然我就把他杀了。”他皱了皱眉,语气一顿,故意带了些许疑惑和嗔怪,“看来那许老板也不认识太子殿下,竟识错了人,害我差点酿成大错。”他想了想,俯身捡起地上的那把剑,握紧后转身便往屋外走去,“我要与他说一声,让他以后多长长眼。”
明澈安静地站在原地并不阻拦他,只想着竹月此时肯定满腔怒火,找个人发泄一下大概会好受一点。但是过了片刻,他突然神色一惊,猛地想起尹千灵也来了云郎馆,正在馆内某个房间调戏小倌,若是竹月被他撞见……
明澈来不及多想,赶紧寻着竹月的脚步出了房门,可不想刚走出去没几步,就猛地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得意的狂笑。
“哈哈哈,如此才貌双绝的美人,待在这种地方岂不可惜,还是随我去血狼寨好好享福吧!”
等到明澈来到后院时,发现只有许老板和几个手下昏倒在地,竹月和尹千灵早已消失了踪迹。他不由皱起眉来,又下意识紧了一下拳头后,便寻着血狼寨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