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长安城中已下起了盐粒似的雪子,飘在檐上,附着薄薄的一层。
皇宫中挂了红灯,系了红绸,明丽的缎子随风摇曳,只是在雪中,并不显得吉利红火,反倒是多了几分凄艳之感。
长街上人影寥寥,唯见一个挎着食盒的小太监,这小太监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和殿处走——不知为何,皇上今日未去宣政殿上朝。
太和殿门扉紧闭着,小太监站定在门前,鼓起勇气叩了叩,稍等片刻却见一名举着拂尘,细眉细眼的白发老太监过来开了门。
小太监即刻堆上谄媚的笑:“赵公公。”
赵公公眯起眼睛:“你怎么来了?”
“娘娘差奴才过来给皇上送点绿豆糕。”小太监好声好气地道。
赵公公细眉一拧,冷哼一声,他很不留情面道:“贵妃娘娘有心了,只是惠宁公主昨夜闯出这样天大的祸事,皇上哪儿还有这个心思呢?你回去吧。”
“公公,老祖宗。”小太监急了,硬是将食盒往他怀里塞。
“您行行好吧。”说着,又借着宽袖遮掩,将什么东西放在赵公公掌心中。
赵公公暗暗掂了掂,瞟了那小太监一眼,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推拒,挎着食盒走进了太和殿。
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几个臣子低着脑袋站在龙案前,皇帝面色铁青,臣子们眉头紧锁,殿内气氛焦灼,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听见脚步声,皇帝抬眸睨他一眼,极不耐烦道:“什么人?”
赵公公挂上笑容,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在他身边:“是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了绿豆糕……娘娘知道皇上未用早膳,心疼……”
话音未落,皇帝猛然抬手将食盒拂去,食盒“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皇帝怒斥:“她还有心思做这些?!”
天子震怒,殿内几人皆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皇宫重重包围之下,竟还能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跑走。
守夜的侍卫玩忽职守,天亮了才想起半夜驶出的那辆马车之蹊跷,这才知道大祸临头,秘密跑来禀报皇上。
只是一夜过去,公主早已逃出城门,说再多话也无济于事了。
“原本三天后,她就要前往大夏国和亲,现在怎么办?朕怎么和大夏单于交代,朕上哪去找她?!”
大周国与草原上的大夏国世代为敌,兵戎相见,草原人骁勇善战,大周皇帝又已至暮年,无力招架,休战是最好的结果。只是大夏单于有个条件——他想要娶一位大周的公主为妻。
这公主,还不能是宗室公主,非得是皇帝嫡亲的女儿。
可怜大周皇帝,年近花甲,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还要将唯一的女儿惠宁公主许出去——可现在惠宁跑了,他上哪再找个嫡亲女儿去?
没有公主,还得打仗,皇帝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却见一直低着头的宰相举着象牙笏板走了出来:“皇上,此事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没有了惠宁公主,皇上还有一位四皇子。”
“或者……四公主。”他幽幽道。
这样一说,皇帝就记起来了——他是有一个小儿子,天生阴阳同体,这让他颇觉晦气,生下来后便扔在一座未修建完成的废宫里。
这让皇帝十分感慨,没想到到最后,这整个国家的命运都要寄托在这个畸形的儿子身上。
其实惠宁走后,皇帝也并非没想过直接找个女子替她,只是惠宁的画像早已送到了大夏,他若真那么做,届时定会露馅——
且宫中又没有与她相像的女子,天下之大,若真要找恐怕也得费上好几个月,来不及了。
可是沈怜枝与沈惠宁到底是亲兄妹,若上了妆,不说与惠宁本人一模一样,至少依着画像来看,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皇帝再怎么不喜欢他,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家血脉,他又是个双儿,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朝廷非要咬死了说他是四公主,倒也不是说不得——至少还有一线转圜余地。
更何况他听闻单于的身子日况愈下,恐怕也没那个力气折腾了,没准……还不会发觉沈怜枝身体有异。
皇帝愈想愈是觉得天衣无缝、进退有度,他挥手召来鸿胪寺卿,“这样,就先让沈怜枝替了惠宁,若他坏了事,你再与单于说……就说…他是我大周的四公主。”
“至于惠宁,就说她得了急病,昨晚上暴毙身亡了,从此以后,宫中再不准提起她来。”
事关家国存亡,他竟如此草率了事,偏偏几位以宰相为首的朝中重臣还纷纷附和,赞他英明——
皇帝不过寥寥几句话,就判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只是那时的沈怜枝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这一天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甚至不知道惠宁跑了——
彼时沈怜枝窝在长安殿中,正在池边看冰封下的鱼。
长安殿是一座极为奇妙的宫室,自外看,碧瓦朱甍,壮丽非凡,可是宫内又墙面斑驳,破败不堪。
二十年前,皇帝本想翻修长安殿,赐给一位宠妃住。
只是这位宠妃实在福薄,生了个畸形儿,遭到皇上厌弃,月子还没出就被连母带子地扔到这座还未修建完成的宫殿中来,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沈怜枝看了会儿鱼,颇觉乏味,正要回头去睡个回笼觉,却见自己的近身太监笑盈盈地站在边上,正打算为他披上裘衣。
“小安子。”沈怜枝眨了眨眼睛,“你笑什么?”
小安子朝他挤眉弄眼:“殿下,您看看谁来了?”
沈怜枝心中疑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长身鹤立的青年,墨黑的发被一顶银冠竖起,身着白衣,打扮极简朴,却难掩通体的贵气天成。
沈怜枝认出了人,只觉得心口发烫,手脚也不凉了,不等小安子将身上的裘衣系好便匆匆地朝那青年扑去,“景策哥哥!”
他的表哥稳稳地接住了他,那双指节修长的手碰了碰他的脸,沈怜枝抬起头来,面颊绯红,一颗心兔子似的跳:“你怎么来啦?”
陆景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细致地为他系好快掉下去的裘衣,又拔掉怜枝松散发间的那只簪子,以五指作梳将他的发丝都梳顺了。
雪落在两个人的肩头,掉在发间,浸湿了,一圈圈绕着手指上,平添一股缠绵。
沈怜枝紧贴着他,他能感觉到,陆景策的心跳也愈发快了。
“母亲进宫看望太后……”陆景策垂眸,在注视怜枝时,他那墨玉似的眸子柔情万千,“我想你了,所以一齐跟着进宫。”
陆景策是华阳长公主之子,华阳公主是太后最小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陆景策作为她唯一的儿子,自然也是玉叶金柯。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深深地、深重地喜爱着沈怜枝。
他们年少相识,而就在几天前,这两人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互通了心意。
沈怜枝笑着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在他唇角亲了亲:“可我们前天才见过呀。”
陆景策浅浅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包住沈怜枝冷冰冰的手,牵着他往屋里走。
长安殿内虽破旧,可怜枝的寝宫内却舒适温暖,殿内烧着红萝炭,一众家具也换过,红木雕花架子床上堆着厚厚的锦被。
都是陆景策的手笔,宫中是没人管他的,只有陆景策对他好,什么好东西都给怜枝送来。
沈怜枝坐在床榻边上,托着腮看他的表哥蹲下身为他脱去罗袜,用浸过热水的巾帕给他擦脚。
那双玉似的,骨节修长的手就这样捧着他的双足,细致温柔地拭去足背上的水珠。
沈怜枝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陆景策发色极黑,衬得面皮极白,五官更是俊雅端华,沈怜枝越看越爱,心尖滚烫。
他抽了一只脚,雪白足底水珠未擦净,甩出来一小串,怜枝浑不在意,轻轻地踩着陆景策的胸膛,又从青年的胸膛划到腰处,他玉白的脚趾微蜷着,勾了勾陆景策的腰带。
“表哥……”沈怜枝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别擦了,痒死了。”
“你上来呀。”
陆景策抬起头,眸子深深地注视着沈怜枝,二人色授魂与,沈怜枝被他那双眼一看,只觉头脑发晕,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陆景策坐上来了,他俯下身,从怜枝的额头,吻到脖颈,那吻情意绵绵,沈怜枝被亲的头重脚轻,颇有些情动,“表哥……”
他抓着表哥那只漂亮的手,要去解自己的衣襟,外衫褪去了,还要脱里衣,脱了一半,陆景策忽然不动了。
沈怜枝无措地望着他,便见陆景策噙着笑意,慢条斯理地又将他的衣物一件件拉了上去,沈怜枝面上有些挂不住,背过身生闷气去了。
他好像听见表哥在笑,心里更生气,陆景策凑过来亲他,“怜枝,怜枝?”
怜枝不要理他,表哥就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了个白玉镯子套在他手腕上。
沈怜枝被那只镯子吸引了注意,虽说是个素镯,但是成色极好,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娘成亲时,太后亲自套在她手腕上的,我娘说,往后要是我喜欢谁,想娶谁当世子妃,就把这个手腕送给他。”
“怜枝。”陆景策轻声道,“表哥喜欢你,表哥爱你,所以不急于这一时……我已求过太后与母亲,要娶你为妻。”
沈怜枝的眼眸骤然睁大了,因为震惊与极具的喜悦,那只手一直抖,所以陆景策就俯下身,安抚似地亲亲他的手背,“怜枝,你愿意吗?”
“如果你不想嫁……表哥嫁你也没关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沈怜枝简直心口发烫,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他怎么会这么喜爱一个人呢,沈怜枝扑过去,头埋在陆景策肩窝闷闷道:“愿意……”
“再过不久,你就要及冠了,待及冠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怜枝胡乱地点头,他抱着陆景策,像是拥抱住了余生。皇姑早知他们二人情深意重,太后也赐了婚,怜枝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别。
陆景策爱他,他爱陆景策,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他们紧紧相拥,沈怜枝贪恋这一刻的时光,他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安子惊慌的叫声:“公公,公公您不能进去……啊!”
寝殿两扇门被人猛地踢开,细眉细眼的赵公公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的侍卫,他清了清嗓子,尖声道:
“皇上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