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地失态,谢凌霜随手拿起身侧那张缺弦的羊肠琵琶,紧紧抱于怀中,才令自己勉强镇定下来,喃喃叹道:
“谁人不知云宴舟乃天外谪仙,画技无双,哪里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结识的……小女子只不过久闻其名,无比景仰罢了。”
人以群分,既能和画仙云宴舟为伍,便也怪不得面前之人如此出挑了。
直直面对白帆的眼神,她笑道:“这样看来,刚才是我班门弄斧了。”
幸而他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将目光落在手中的琵琶之上,似是有些意外,“金羽连新琵琶都没给你?”
箐儿正要开口告状,却听谢凌霜抢先道:“金先生这几日许是太忙,我无妨。”
“无妨?”他嘴角微微翘起,奇道,“白某不才,只是知道五弦的琵琶弹得,四弦的琵琶也弹得,可你这三弦琵琶是如何弹出来的。”
“白公子也懂琵琶?”谢凌霜颇有些惊讶,她记得此时正值琵琶从西域传入中原不久,在寻常百姓中间并未普及,而白帆却能精准说出弦数的区别,令她不禁有些另眼相看。
见白帆一副好奇却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不由莞尔一笑,手中拨弦,清润之声流淌而出。
轻轻拨动琵琶的三根余弦,琴声温润若春日第一缕阳光,照拂于微风抚过的柳条上,轻轻摇曳,带着几分温柔与宁静。琵琶音色虽简,却在她轻揉慢捻之下演绎得层次分明,时如溪水潺潺,时如微风拂面,恰似淳淳君子立于天地不争不抢,却自有一股令人心生敬意的从容优雅。
轻摇那柄散发着润色的玉扇,白帆隔着三尺距离,静静聆听,眼中透出一丝赞赏。她指法虽未施展全力,却将那谦和又不显山露水之意展现得淋漓尽致。这随手而弹的小曲竟似是为他量身定做。
琴声渐渐收尾,白帆拱手温声道:“白某听曲不少却难觅知音,直到今日得见姑娘,才知道这世间真有这等妙人,不仅琴技高超,还能识人心意。若不是云兄近日游历四方,居无定所,还真得叫他来听听这天外之音。”
“公子过誉了。”谢凌霜道,“伯牙擅琴,但倘无子期,自然也难以成就佳话。凌霜也要谢过公子夸赞。”
“凌霜,可是凌霜傲雪的凌霜?”
“正是。凌霜本姓谢,本大楚人氏,少时随父母居西域学得琵琶技。”
“西域?”面具下的眼神透出一丝意外,“为何要去那么远?”
“家父行商,以营贩皮毛为生,是以常年居西域。”谢凌霜见他眼中的疑惑被打消,这才继续道,“可惜去年父母亡故,家财被叔父侵吞,连家传的琵琶也要夺去。实在无处可依,这才靠着余下一点盘缠一路流落至此……”
眼前的人儿眼中雾气逐渐凝聚,叫白帆看了顿生怜意——怪不得前两日墙外那一曲叫人心神寸断,原来她竟亲历过如此沧桑世事。
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刚才有那么一刻,他竟对她的身世来历起了疑心。
“白某自觉与姑娘投缘,可惜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敢久留。若是姑娘不介意,白某愿明日再来登门拜访。”
白帆将手中玉扇合拢,轻轻朝谢凌霜拱手,他身形挺拔如竹,青绿色衣袂随风而荡,成为这破败的偏院中一抹最为独特的风景。
“白公子请便。”
望着白帆离去的背影,谢凌霜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曾几何时,她从不屑于以琴技结识权贵,可方才她却以手中琵琶和白帆套了近乎,还引诱他一步步对自己产生好奇与怜悯——情势之下,她正不得不逐渐变成自己所不屑成为之人……
但也唯有这样,她才有更多的可能性去接近他的哥哥白舸。听闻白舸不可一日无曲,每次随商队回大楚都会挑选乐师伴其左右。只要能随大楚皇商的商队顺利避开搜查,到达边境,剩下的她便自有办法到达大楚境内。
“小姐,您真是越来越叫我看不懂了。”箐儿望着院墙,有些茫然道。
想当年在紫薇阁,小姐随师父所学尽是星宿推演之术,从未听说过她会什么乐器,可现如今随手一弹便技惊四座,令她着实匪夷所思。
对上谢凌霜清亮的双眼,箐儿倒也直率:“您一向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可是现在不仅能弹琴,还能笃定地说出那幅画是赝品,真是叫我又惊又奇。”
“那幅画我早些年见过真迹,自然便知道这一幅是假的。”谢凌霜抿嘴一笑,然而这幅画并非是“早些年”所见,而是在云途所举办的那场拍卖会上见过。
如今换了一番光景,半个月于她而言,早已恍若隔世。
话锋一转,谢凌霜悠悠道,“箐儿,其实,人是可以深藏不露的……人,也是会变的。”
这句话说到了箐儿心坎里,她叹了口气:“是啊,林师兄当了皇帝之后变了,您也变了……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
似乎是发觉自己有些悲观,箐儿猛然一个激灵:“小姐,您可别受我影响,我这人神神叨叨惯了!”
谢凌霜不在意地笑笑,她又怎么不知道,箐儿也不过是在怀念从前:曾经的紫薇阁红极一时,林川与邱轻轻情谊甚笃,师父也尚在身边;如今师父不知所踪,她亦自顾不暇,而林川除了追查她的下落,恐怕已经还开始着手清理紫薇阁那些门人弟子了。
好在她早已拜托范丞相漏出风声,只希望他们能在她脱险之前各凭本事,藏匿好行踪……
院外忽然一阵嘈杂,原来是金先生在叫大家前往琴房,说有要事交代。
来此两日,这是金先生第一次正式召集大家,谢凌霜顾不上再多想,匆忙理了理仪容,带着箐儿前往。
“本月十五乃家主生辰,家主打算设宴待客,管事的命我负责乐曲演奏事宜。”琴房之内,一名黑袍中年男子一边训话,一边路过低头不语的众人,目光傲慢地落在谢凌霜身上,“听闻你仅凭一首随手而弹的墙外曲便叫家主买下了你,不如你先来为大家弹奏一曲,示范一二?”
“金先生师从大楚第一琴,若论资历,当是金先生为大家示范才好。”谢凌霜谦逊推辞。
金羽嗤之以鼻:“哼,巧言令色,你不听安排,是刚进来就要耍派头?”
“小女子惶恐不敢当。先生既如此说,那小女子便献丑一曲,聊表敬意。”谢凌霜大方问道,“不知先生想听什么曲子?”
金羽得逞似的一笑:“那你就为大家奏一首《马踏曲》吧。”
前日他于外院奏琴时被家主中途喊停,熟料第二日却听说,在他离开之后,这不入流的女子弹起那琵琶来竟令家主神魂颠倒,还亲自开口令白跃买下了她。
他金羽弹琴三十年有余,又受过大楚名琴许半月点拨,这怎能叫他服气?
“请便。”
话音刚落,便有人给谢凌霜递来了琵琶——竟然又是原先那柄破旧的羊肠琵琶。
谢凌霜心中一凝,这羊肠琵琶断了一根弦,若是即兴弹之倒没问题,可金先生点名要《马踏曲》,此根断弦恰好就是此曲演奏中最不可或缺的。
“金先生,这琵琶少了根——”
“若是这都奏不出来,我看你到时候便不用参宴表演了,免得给家主丢脸。”金先生打断她的话,斜眼冷笑道,“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咱们白府做乐师的。”
心知金先生是故意为难她,环视四周,其他几位乐师也都是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谢凌霜低头不语,如今骑虎难下,看来是只有硬着头皮弹了。
正欲拨弦,院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
“金羽等人可在?”
听出是管家白建的声音,金羽连忙换了副好脸色,热情出门迎接。
琴房门被打开,白建声势浩大地站在外边,身后跟着五六名小厮,每个小厮手中都或抬或提,令没见过此等阵仗的众人面面相觑。
“哎哟,今日是什么风把管事的吹来了?”金羽谄笑着迎上前去,望着他身后试探着问,“……您这是要?”
白建挥了挥手,身后的两名小厮便小心翼翼地抬进一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琴匣,轻手轻脚地放置于琴房的桌上。
“我是奉命来送东西的。”白建朝着桌子努了努嘴。
琴匣所用的檀木乃珍贵木料,谢凌霜猜想匣子其中极大概率是一把好琴。
“家主真是太客气了,我金羽何德何能……”金羽自然也和谢凌霜想到一起去了,他眼馋不已地伸手想要去摸那琴匣,熟料却被白建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手打开。
金羽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僵在脸上。
白建转过身来,对谢凌霜拱手道:“谢姑娘,这是二少爷送给您的,特地言明须您亲启。”
谢凌霜与箐儿面面相觑:“白帆?”
“正是。”白建弯腰恭敬道,“二少爷还说,今日姑娘赠他以曲,他便赠姑娘以琴,也算是不负伯牙子期一场。”
金羽原本脸色难看,可一听白建报出白帆名号,只好理亏,讪讪地抽回了手。
在众人惊羡交加的目光中,谢凌霜伸出纤手抚上琴匣,随后扣动匣扣,缓缓将它打开。
一柄古色古香的紫檀琵琶呈现于众人面前,琴面光滑规整,却又保留了岁月沉淀的痕迹,琴身光泽温润,有清雅如兰的暗香浮动开来,嗅之令人心驰不已,胸神开阔。
谢凌霜心中一动,那是产自西域的珍惜香料,她也仅仅曾在梁宫用过,足可见白帆收集此琴时下了多少功夫。
“请替我谢过白公子雪中送炭。得此绝世好琴,改日定以新曲报劳公子。”谢凌霜对白建颔首笑道。
随即,她轻轻抚过琵琶弦,淡淡看一眼金羽和众乐师,“那小女子就以此琴献丑了。”
一瞬之间,一声如铁蹄般的铿锵琴音响彻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