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樾第二次回京的时候,是冬日。
隆冬飞雪,整个京城都飘着鹅毛。
城中屋檐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肆虐的风卷着空中和已经落了地的雪花,把京城吹袭得四野茫茫。巷子尽头的店铺挂着的招牌都淹没在风雪里,满片白中只透出丝丝缕缕屋檐的墨色,像一幅刚点上几笔墨的水墨画。
宫女将上好的天炭放进碳炉里。
炭火在炉子里烧得热乎乎的,火星子时不时地蹦两下。
宫女拿起炉铁夹子,扒拉了两下烧着的炭火。见火烧得稳,她才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什。
她抱着端炭火来的竹木盆子起身,向宫中的太子殿下深深鞠躬行礼,低头弯腰地抱着竹盆,又出了殿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殿门。
太子祁昭站在一书案前,手里捏着毛笔手边摆着砚台,面前书案上是一张被铺开的宣纸。
宣纸上已经细密地写了大半张纸的字书。
外头风雪呼啸。
风更大了,祁昭皱皱细眉,放下手里的笔,直起弯下些许的上半身来,担忧地望向殿外。
只是外面风冷,殿内门窗紧闭,他看不到外面的什么。
“殿下,是担心小楚将军?”
祁昭回头,说话的是在这平乐殿里伺候他的赵公公。
祁昭叹了口气,并不反驳:“北疆近日战役状况不好,上月传回战报来说,北疆那边接连退守三座城才堪堪反将外敌一军。双方两败俱伤,得了空,小楚将军才带着一队人马匆匆回来复命,也是想请父皇从京中多拨一些兵力人马过去。”
“他好些时日没来信了,这几日打仗传来的消息也总说北疆军水深火热,元气大伤。他若受着伤,再碰上这一路这么大的风雪……”
赵公公说:“太子殿下如此挂心朝臣,若叫圣上听去,定会倍感欣慰。”
祁昭干笑两声,不太想理这句天天都能听到的吹捧。
他还是望着殿外,脸上担忧不减。
“殿下,”见他仍然担忧,赵公公又说,“小楚将军出身将门,本就身手了得。虽说还没封侯,但在北疆之处已是战功累累,即使北疆军元气大伤,小楚将军也该是无事的。不过一些风雪,又能伤着那行军人什么呢。”
这倒也是。
太子祁昭已经被皇帝带去垂帘听政两年有余,他在前朝听北疆战报,也听过了许多次楚樾的名字。
他心中稍安,把手边的笔搁到一旁的笔架上,转身离开书案,走向殿中墙边的一扇窗前。
将窗户打开一条细缝,外面肆虐的风雪立刻呼啸着涌进来,如同一团刀刃刃尖向里捅了进来似的,刮得祁昭鼻尖猛一凉,眯起眼。
外面风雪很大,白茫茫的一片雪雾,祁昭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一贴身伺候他的宫女担忧道,“殿下,外头风雪大,快些闭上窗罢,可别叫您这等金枝玉贵的染了风寒去。”
祁昭回头朝她笑笑:“没事儿,一两口雪风而已。”
话这么说,祁昭还是合上了窗户。
他问赵公公:“他们说过什么时候能到京来么?”
赵公公面露为难:“这……毕竟路远风大,路上不定会因着什么事儿耽搁。老奴听说的,就只是近日而已。究竟何时能到……小楚将军,想必是不敢保证的。”
这倒也是。
祁昭再次叹了口气,想起这已经不知是最近第几次说起这件事了。
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了。
也是他太杞人忧天,一听北疆军惨重,就觉得楚樾也……
殿门突然被人打开。
另一名公公迈过门槛走进来,又关上门。他朝着太子祁昭低头行礼,低声说:“太子殿下,方才清衡殿那边有人来报,说北疆军的回来了。”
祁昭立刻面露喜色:“当真?太好了!小楚将军呢?跟着回来了吧?”
来报信的公公沉默了一下,好似不知该如何说,斟酌片刻后才支支吾吾地又开口:“殿下,小楚将军……已经出宫了。”
祁昭怔了怔:“啊?”
“小楚将军身受重伤,”公公说,“军马一进京城,就进宫来了。到了宫门前,去了个公公一瞧,就见小将军躺在马车里,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根本无法来见圣上。”
“北疆军的人说,小将军在战中受了重伤,是被马车抬回来的。那公公见此,便入宫去禀报了圣上,圣上便让小楚将军一人赶快回了侯府,养伤去了。”
太子祁昭大惊失色。
他慌忙几步跑来,几乎是冲到报信的公公面前,询问道:“伤势如何?都伤到何处了?严重么?”
“这……小奴也不知。”公公低着头说,“只是听清衡殿那边来的人说,受了重伤,具体如何,小奴也没见着……”
祁昭急得团团转。
他呼吸都有些不顺了,吸气又呼气了几下,原地焦急地踱步两圈,就转头对赵公公说:“备马车,我要出宫!”
“嗻。”
赵公公备马车去了。
祁昭又转头与宫女说:“去,殿里最好的药,别管治什么的,有什么拿什么,全拿到马车上面去。还有那些补身子的,人参也好雪莲也好,能进嘴的全都拿上。”
宫女低身行礼,转身也去奉命行事了。
另外几名宫女很识相地拿起他的外袍毛裘,过来为他更衣。
身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厚重衣物,太子祁昭匆匆出了宫,上了马车就往冠军侯府去了。
下了马车,进了侯府,侯府的下人被突然驾到的他这样一尊大佛吓得白了脸色,不敢怠慢,匆匆把他请到正厅,又赶紧屁滚尿流地去寻侯府夫人。
很快,侯府夫人出来迎接。
她同样不敢怠慢了太子,也知道他的来意,便将他带到楚樾那边去。
楚樾也刚被安置在侯府没一会儿,侯府下人还在房里添炭火。屋子里倒是足够暖和了,只是对伤患来说,自然是越暖和越好。
太子祁昭进去的时候,楚樾躺在榻上,动都不动一下。
祁昭远远望见他手腕上的几圈白布,和白布下面隐隐洇出来的一团浅浅的血红。
就这么一团血,太子祁昭立马疼得心抽抽了两下。
“樾儿,”侯府夫人上前几步,焦急地小声唤着,“快些起来,太子殿下来了。”
祁昭眼瞅着那病榻上的人一抖,慌慌张张就要起来。
他赶忙抬手阻止:“不必不必!”
说着,祁昭赶紧疾步走到榻前,凑近过去看他。
他撩开床帘,往床上一看,就见楚樾脸色惨白,半个脑袋上都裹满了白布,左眼上都蒙上了厚厚几层。他只穿着一层薄薄里衣,袒露出来的胸膛伤痕累累,同样裹满白布。
他瞧着有些消瘦了,脸形瘦得刀削过一样,脸上没什么气色,连看向他的眼睛都有些有气无力,疲惫至极。
两年前祁昭见他时他还意气风发的,没想到这次回来居然成了这样。
祁昭心要碎了,也没注意到楚樾看他时眼神闪躲,好像生怕他多看这样的自己一眼似的。
“怎么伤成这样?”他在床榻边半蹲下来,心疼得直倒吸凉气,“我的天爷呀,眼睛怎么了?”
“让殿下见笑了。”
侯府夫人——楚樾的生母,这侯府的当家主母的周夫人上前来,忙说,“这次北疆守城一战,樾儿想出了一招声东击西。为了让他父亲能顺利奇袭外敌另一边的窝点,这孩子一个人带着两百不到的军马对付外敌的千人,结果不慎被毒箭射中了眼睛。”
“中了毒,还硬撑着打到最后,这才成了重伤。”周夫人说,“让殿下费心了。”
祁昭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看着楚樾,楚樾坐都很难坐起来,侧了个身就开始咳个不停。
周夫人慌忙拉起他,帮他一下一下拍着后背。
祁昭看他这副模样,揪心得很,叹着气说:“我费不费心的,小楚将军本就与我是君臣之交,年幼时便相识了,自然是该来看看。周夫人也不必拘礼,我已经叫人把殿中的药都拿来了,小将军是否看过太医了?”
“宫里的太医刚刚回去。”周夫人目露感激,“是圣上唤来的太医,圣上与太子的恩情,楚家没齿难忘。”
“都是应做的,这是保家卫国来的伤。”太子祁昭说,“竟伤成这样……唉。”
“让殿下担心了。”
楚樾缓过来了些,慢慢不再咳嗽了,周夫人便也就松开了他。
祁昭没怎么看她,担忧的眼神从进这屋子开始就一直黏在楚樾脸上。
跟着进来的赵公公瞧他这样就心领神会,咳嗽了两声。
周夫人望向他。
“周夫人,”赵公公弯身说,“太子殿下听闻令郎身受重伤,十分忧心。殿下心中感激与小将军的君臣之情,特别吩咐我们,从平乐殿中取了许多东西来赐给小将军,请夫人随我来一一清点。”
周夫人赶忙跪下谢过祁昭,被祁昭允了平身后,便跟着赵公公起身出门去了。
“那么,殿下,”赵公公站在门后,将门缓缓关上,“老奴在门前恭候。”
祁昭朝他点点头。
赵公公退下了。
屋子里刚才添炭火的宫女也被赵公公顺手带走了,于是屋内就剩下了祁昭跟楚樾俩人——要不怎么人家赵公公能做太子殿的贴身伺候,这眼力见实在厉害。
屋内的炭火烧得噼咔作响,外面的风雪吹得寂寥孤寞。
楚樾还在轻轻咳嗽,祁昭越看他越心疼。
祁昭看见他露出来的这只眼睛的底下一些的地方,还有一道快要愈合了的血口子。
“心肝儿哎,”祁昭忍不住凑近过去,一脸痛心道,“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或许是靠得太近了,也或许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祁昭看见楚樾的脸突然很不自然地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