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岳书院。
佟暄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尽管课上夫子表扬了他的文章,还拿来作为范文给所有学子诵读学习,但他本人却并无任何喜色,面上阴沉沉的。
“你今儿是怎么了?家里遇着事儿了?”
课余休息,方恺和吴松明又围过来,方恺在对面坐下,关切地询问,吴松明手捧着一根苞米棒子,一边啃一边在佟暄脸上逡巡。
他也没瞧出他不对,佟暄不向来都是这样吗?对什么都波澜不兴的,连夫子都夸他特别沉得住气,“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颇有名相谢安之风范。
“无事。”他回,转而又觉出不好太过敷衍朋友的好意,便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解决。”
他在心里排演了上千遍,要如何跟范灵乐开这个口,他承认,确实因此上课走了不少神。
思及范灵乐,他想起个重要的事儿来,忙从书箧里抽出一卷画,递到吴松明面前,“这个,你看看。”
吴松明奇怪地看他两眼,嘴巴叼住玉米棒,打开画卷。
“唔!”他眼睛一亮,画卷放下,将玉米棒从嘴里拿出来,“这姑娘谁啊?”
佟暄:“你喜欢的人。”
吴松明:“……”
方恺:“???”
“不是!啥意思?我喜欢她……我怎么不知道?”吴松明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佟暄抬头看他,语气不容置喙:“那现在你知道了?”
“若是乐乐问起你,你就告诉她,这是你的心上人。”
“哈?!”吴松明彻底搞不明白了。
佟暄跟他简单交代了一下当晚的来龙去脉,想让他帮自己把这个谎圆了,吴松明听后更不乐意了,“不是……那所以你这画到底哪儿来的呀?你怎么能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呢?这样乐乐会误会我的!”他可不想她误会呀。
“你答应我这件事,这个月你的策论我包了。”佟暄不想跟他过多掰扯,直接祭出杀手锏。
吴松明想也没想,“成交!”
方恺听他们谈判完毕,总算合计出来点,“佟兄,我怎么觉着……你挺在意范灵乐的呢?”
佟暄皱眉。他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猜测?
“我当然在意她,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隔壁妹妹。”
吴松明听后,连连点头,又咬了一口玉米棒子。
方恺撇撇嘴。死鸭子嘴可真硬。
“佟兄。”
兄弟几个正聊在兴头上,戴哲忽然站过来,朝佟暄行个礼。“刚刚课上夫子念的佟兄的文章,当真精彩,令我等自愧弗如。”
方恺几不可查地嗤他一声,“你自己自愧弗如就算了,可别带上我们,佟兄的文章是作得好,但我也没有到自愧弗如的地步。”虚伪!他心中暗骂。
方恺是个直肠子,对自己认定的人能用上十分真心,最是瞧不上戴哲这种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小人。
戴哲毕竟虚长他们几岁,又是书院的斋长,饶是他再有定力,被同窗这样当面驳斥,面皮也实在有点挂不住。他脸色不豫,只是一瞬,又挂起谦卑的笑脸,“方兄的文章确实也做得好。”
方恺别过脸,把个后脑勺朝着他。
戴哲依旧地春风和煦,“方兄不仅文章漂亮,还做得一手好诗,真真的诗文全才。改日定要向你多多请教才是。”
佟暄听他提起方恺的诗作,眼神一冷,目光凉凉地滑过他脸上。
这个戴哲,当真是小人。
吴松明和方恺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关节,只当他是在说场面话,给自己打圆场。可只有佟暄明白,他言语中的恶毒心思。
前几日三叔来访,二人密谈过后,他兴致高昂地拿出一本诗集同自己分享,“这个戴哲,是个人才呀!能有这样的诗才与诗情,窝在这小小的浔阳县,可惜了。”说完,又情不自禁诵起了他最欣赏的几首诗。
佟暄听他念完,当即就黑了脸。
三叔念的哪是什么戴哲的诗?那分明是方恺的诗作!
他立刻拿过戴哲献上的那本诗集,粗粗翻看,里面十之八九都是方恺作的诗。他掩卷,心中冷笑。这个戴哲,借花献佛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由得人背后一凉。
他本想开口戳穿,但转念一想,却是止住了。
戴哲这样的人,或许未来爬得比谁都快。书院里惯是死读书的呆子多,但只有戴哲,学业也不差,为人还很圆融。世事练达即文章,他算是把这句话落到了实处。
佟暄现在能接触到的人脉不多,同窗若能有人鲤鱼跃龙门,未来便都是不言而喻的太子党。这个戴哲,是个真小人,但日后,也会很好用。
不拘一格用人才。这人或许不是个好东西,但对于他李煊来说,好用就成。
“我的文章也没有那么好,都是夫子抬爱罢了。戴兄说的是,大家一起来读书,就是要互相切磋,互相促进嘛。”佟暄见戴哲脸上青红交加的,给他递了个台阶。
戴哲连忙回着是是,脸色这才好看了点。他本想来给佟暄捧个场,没成想在方恺这儿碰了钉子,也没说几句话,便又走了。
佟暄目送戴哲远去,收起他温和的眼神,朝着方恺正色道:“康之,刚刚是你言重了。对戴哲那样的人,尤其不可锋芒太过,就怕你,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他没有同方恺揭露戴哲的背刺行径,心中颇感愧疚,只能是再三叮嘱。
方恺却是不以为意,“我怕他做什么?他图他的功名利禄,我求我的治国安邦,我们俩就不是一路人,拉扯不到一块儿去。”
佟暄暗自摇头,真是个书生脑袋。“总之你记住,莫要同他起没必要的冲突。戴哲这个人……你千万提防着点就是。”
佟暄心里清楚,戴哲是他未来的潜在人脉,而方恺,是他真心结交的兄弟。有些事,他必须要提醒他。
吴松明看着他们争锋相对,空气中火花带闪电的,刚好一边看戏,一边啃干净了他的玉米棒子。
“不就聊个天吗?你们在这儿窟窟窍窍的做什么?搞得跟宫斗似的。”
佟暄:“……”
方恺:“吃你的玉米棒子去吧!”
*
“笃笃笃”!
“欢乐肉铺”里,范灵乐手起刀落,带血的案板上立刻分出几段均匀的梅头肉。她麻溜地用叶子一包,绑好麻绳,递过去,“六十文。”
胡大娘接过肉,看着这雪肤红唇的小姑娘,心里头呀,就高兴。“乐乐,今儿怎么舍得过来肉铺了?”她双眉一挑,打趣儿道:“你和佟家那小子……”
“铛”!
胡大娘话未落地,却见范屠户从后面闪出来,一柄杀猪刀重重砍在案板上。
眼神相接,胡大娘只觉他眼里……杀气重重。
她给看了个哆嗦,料到这不是个可以谈的话题,连忙笑着打哈哈,提着肉走了。
“爹,你刚刚吓到人家了。”范灵乐觉得有必要提醒爹爹,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哪怕对方说的话再不中听,只要没有骂爹骂娘骂祖宗,都得同人笑脸相迎。
范屠户当然知道,开门做生意,和气方能生财。可胡大娘又来掰扯佟家那个臭小子,听得他心里头直来气,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该让她知道住嘴!以后谁再敢拿你这事儿胡说,坏了你的名声,看我不割了他的舌头!”
范灵乐粲然一笑,挽住他的胳膊,“爹,你这话说的,这怎么就是坏我名声了?”
她爹那是不知道,佟暄今儿晚上约她出去放河灯呢!
一想起这个,她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了云团上,随时都要飞起来了。
范屠户没有搭她的话,他见女儿这样,知是那个臭小子还没有同她说开。范屠户已经在心里琢磨,要磨哪把杀猪刀,拿去剁那个臭小子了。
范灵乐在欢乐肉铺待了半个下午,提前跟她爹告假走了。
她骗范屠户,今晚要陪芳姨去选布料,申请晚点回家。
有芳姨作保,范屠户还是比较放心的,便也打发她去了。
可他不知道,范灵乐这话只真了一半,她确实要去找芳姨,不过并不是陪她选布料。
河边的一处低洼小院。木门斑驳,墙皮脱落,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桂花树,盘虬立在墙角。
芳姨搬两张椅子在树下,一高一低,乘着桂花树的树荫,替范灵乐盘起头发。
范灵乐低着头,却也不安分,用脚追逐着沙沙的树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
“别动。”不知第多少次,芳姨又忍不住提醒她。
她吐吐舌头,连忙收住自己的脚。
“下次再给你盘头发,该给你准备个磨喝乐在手上,省得你无聊坐不住,影响我的手艺。”芳姨忍俊不禁道。
范灵乐也笑。没办法,她从小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追着邻居家欺负人的小男孩儿暴打。连隔壁佟叔都感叹,她比男孩儿还皮。不过范灵乐想,佟叔应该是拿他儿子与自己作比较,若是和佟暄比,那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是不皮的,毕竟他从小就稳稳重重的,一副小大人模样。
虽然他有时候也挺幼稚的,但他的幼稚,只有范灵乐见得多。嘻嘻。
“又傻笑什么呢?”芳姨拍拍她的头,明知故问。
“没什么。”她赶紧端正起来。
芳姨默默一笑,似是被她感染,只觉心里也泛起了甜。
昨日,范灵乐跑过来,说是要自己替她打掩护。小姑娘羞赧着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凑到她耳边道:“佟暄约我去放河灯呐!”
芳姨一听理由,笑了,果断应下。她还叮嘱范灵乐早早过来,她要给她盘个最时兴的头发。
真好,以前还担心,乐乐太过主动会吃亏,现在看来,总算是能够修成正果了。毕竟街坊邻里,已经有不少议论了。只怪佟暄太出挑,范灵乐又是个没心肺的,她这个性子,根本不懂去在意这些。
十七岁的懵懂姑娘,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喜欢的人。
这种感觉很美好,芳姨陪着她走了一遭,仿佛也跟着重温了一把,年少时的懵懂悸动。
“好了。”她扶正她的头,精致的羊角小髻上扎一对黄绸带,这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范灵乐转过脸来,露齿一笑,“芳姨,好看吗?”
少女扬起脸,被树枝筛落的暖黄夕阳铺在她脸上,暖融融的。细腻如瓷的肌肤吹弹可破,如同上好的羊脂,流动着温亮的光。一对月牙眼儿盛满清泉,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欢喜从里面满溢出来,点亮了整张脸。
“好看。”芳姨笑着点头。
她分明就是这世上最明媚无忧的女孩儿,芳姨只希望她,一颗真心切莫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