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明的话如一记惊雷,在三个人间炸响。
他像是没有探究出佟暄莫测的神情,自顾自道:“我……我也不瞒你们,我一直是心仪乐乐的呀……只是之前,她心里都只有子言,从没拿正眼瞧过我……”
他边说,边觑着佟暄,见他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了点,但神情并无不悦,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又继续大着胆子道:“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子言,处处都比不上。”
他这一说,佟暄眼神里闪过诧异,“松明……”
吴松明:“你不用安慰我,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我要是个长眼睛的姑娘,我肯定也选你,不选我自己。”说着,他笑笑挠了挠头,“所以之前,我一直都把我的心思默默藏着,因为……因为乐乐她喜欢你呀!所以我想,只要乐乐开心,你们俩能成最好,我会衷心地祝福你们,真的!”
他如是说着,瞪起他那对圆眼睛,朝二人脸庞扫一圈。
吴松明真真地人如其名,他生了一张圆脸庞,又长了一对圆眼睛,那眼睛里总是盛满水一般清澈的笑意,对谁都和和气气的,看着不大精明的样子,可就是让人愿意同他相与。
“可是现在,你说乐乐她不喜欢你了,我就想知道……如果我追求乐乐,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方恺震惊了。
他知道吴松明是憨,可没料到他能那么憨,竟没看出佟暄和范灵乐之间这复杂的纠葛。
也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有时候正是这种直肠子,方才能够击破人心思的那点弯弯绕绕。快刀方能斩乱麻。
吴松明:“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兄弟,所以这件事,想要知道你的想法。”他坦然出口,神色清明,有种勘不破红尘情事的坦荡。
佟暄面无表情地直视吴松明,墨黑的眸子如深渊巨海,面上水波不兴,可那底下却有滚烫的岩浆翻腾,随时等待着掀起一场巨浪滔天的海啸。
倏忽间,他眉心轻轻一挑,眼眸复又染上温和。
“当然不会。”
话毕,攥着毛笔的右手青筋暴突,“咔嚓”一声轻响,紫竹笔管在他掌心秘密地断成两截。
*
吴松明得了佟暄的首肯,彻底放下心来,全面开始了他的“追妻攻略”。
因为每日都要去书院点卯,他必须穿学子服,无缘花哨的衣服,于是便想法儿从别的地方下手。
这日,吴松明出现在书院,还是那身常穿的牙白直裰学子服,却是熨得一丝不苟。帽子也不戴了,头发被一只白玉簪子尽数绾起,梳得服服帖帖。嘴边的胡子刮得干净,本就幼态的脸庞越发显出白净。他面上含笑地走来,脚下仿佛生起了风。
什么叫意气风发?这小子,人姑娘还没到手呢,就自己在那儿傻乐呵。
方恺暗暗摇头。
可他这模样,竟是叫他想起了追着佟暄跑时的范灵乐。你别说,这么一想,这两人倒还真有点夫妻相,都有种一往无前的憨劲儿。
方恺见他走来,忙打趣儿道:“呦,见过吴公子。”
“去去去,你少来。”吴松明笑着制止他。
佟暄默默抬头,冷眼瞥他,没说话。
“哎?”方恺忽然皱眉,皴起鼻子,凑到他身上直嗅。“你这……这身上都啥味儿啊?”
只一息,他的狗鼻子就嗅出来了。
衣服,苏合香熏过的,头发,抹了百合味的头油。
各种香味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馥郁。
方恺再看看满面桃花的吴松明,只觉他身后开出了一大扇公孔雀的尾巴。
挺好,真挺好。佟暄要是能用上吴松明十分之一的心思,估计他和范灵乐的娃都快生出来了。
吴松明笑呵呵承受了方恺对他的调侃,还有佟暄的冷淡,没聊几句,戴哲便恭迎了夫子进来,大家纷纷回到座位,开始了一天的学习。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
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地高声讲着,吴松明在下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今日上课尤其心不在焉,隔了一会儿子,就忍不住去摸袖口里的步摇。
他细细摩挲着金簪的纹路。蝶恋花的样式,金光辉耀,上面坠着三颗红石玛瑙,手一拨弄,撞出叮当的清响。
他想象着,乐乐簪上这只步摇的样子,该有多美?
他从未在范灵乐身上见过什么珠宝首饰,自及笄起,她常年就别着一根简单的檀木簪子,身上也总是粗布麻衣。真可惜,这样美若娇花的姑娘,却被就此掩去了光彩。
吴松明从未这样急切过,这样煎熬过。他只想赶紧下学,好飞奔到欢乐肉铺前,亲眼看她将这只步摇簪到头上。
吴松明的走神被同桌方恺敏锐捕捉,一下了课,便立马去抽他袖子里的步摇,嘻嘻笑闹地故意捧到佟暄跟前儿,“瞧瞧,这家伙对哥们儿可从来都没有这么大方过。”
“你还给我!”吴松明涨红了脸怒喝,生怕他没轻没重的,一个不小心给那步摇碰坏咯。
“我看看怎么了?瞅你那重色轻友的样儿。”
两个人争执间,方恺手中的步摇忽地被人抽走了。
佟暄凝视着那只步摇,内心暗嗤,面上却是不显。“这支步摇,范灵乐不会收的。”他将其递回吴松明手中。
吴松明愣愣地接过,有点不服气了。虽然佟暄对什么都总是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可他现在用这种语气评价自己送给乐乐的礼物,就是蓦地叫他心里不爽快。
“为什么?”
佟暄靠近椅子里,双手环胸看着他,“第一次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她不会觉得高兴,只会觉得心里压力很大。因范灵乐不是那看重金银、爱慕虚荣的女子。”
“况且,她常年要帮家里经营肉铺,头上戴的簪子越简洁越好,你这个步摇叮当作响的,她还怎么砍猪肉?”
而且,他还知道一个原因,范灵乐必不会舍得换下那根檀木簪子。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平稳,面色平静,叫人看不出端倪,只是那双冷峻的眸子,暗暗涌动着挑衅的神态。
夹在二人中间的共同好友方恺,此时此刻如履薄冰。
但还好,吴松明是个憨的,他完全咂摸不出佟暄眼神里的深意,听完后,只是一脸懊恼地盯着自己的金步摇,“你又不是乐乐,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喜欢?”
佟暄薄唇一弯,“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哼!
*
自上回范灵乐应了爹爹要相看夫家的事,范屠户马不停蹄就去安排,这几日,她被媒婆送上来的册子看花了眼。
但她本就是一时搪塞爹爹,方才应下。刚刚被喜欢的人拒绝,她还没那个心情相看下家,再加上翻了媒婆递来的册子,只觉得越看越失落。
范屠户见女儿是这种敷衍塞责的态度,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抄过册子,一页一页翻,“你看看!这里头,哪个就比他佟暄差?”
他翻到一页眉清目秀的少年,手在纸上用力点着 ,“这个!东街香烛铺掌柜的儿子,十九岁。你看看,人长相也不差,年纪跟你也相仿,你怎么就不能考虑考虑了?”
范灵乐撇撇嘴,“看画上就只有这模样,瞧着真人还不定怎么着呢。”
范屠户觉着女儿说的有理,为了堵她的嘴,他特地去做了暗中访查。
那日,他去香烛铺借口买纸钱,可恰巧掌柜儿子不在,他便拉着店伙计,请他去燕时楼喝酒吃饭。
几杯酒下肚,店伙计高兴,便也什么话都说了。
原来这掌柜儿子人确实长得清秀,脸上没有麻子没有疤,个子也不矮,称得上一个貌端体健吧。
只是人没什么上进心,铺子里的事从来也不管。十四岁就收了第一个通房,这才十九岁年纪,就已经有三个通房了,连第一个外室子都已经呱呱坠地了呢。
好家伙!范屠户气得拍案而起。这张媒婆真是什么人都敢往他家介绍,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这么个不干不净的男人,也配得上他家乐乐?!趁早地滚蛋!
如此,范屠户最近像是陷入了疯魔状态,发动各路他能发动的人手,对所有入了他眼的适婚青年做起了背景调查。主打的就是一个从对方的远亲、近邻、丫鬟、小厮、马夫、轿夫……等各路人马下手。
这女婿没挑着合适的,银子倒是先花出去了不少。
更可气地是,他折腾了这一圈才发现,还真就他妈没一个比得上佟暄的!
这长相稍好点的,就花心纵欲;这稍微老实点的,就家徒四壁;好不容易有一个各方面条件都还过得去的,家里母亲又太严苛,远比不得佟氏夫妻好相处。
范屠户那叫一个怄气呀。但他并未就此停止背调的步伐。
范灵乐瞧爹爹这架势,倒由一开始的不耐烦,生出点无可奈何的好笑了。“爹,我发现你就不应该做屠户,屈才了,你有这本事,就应该潜入敌国做暗探,保管什么情报都能被你搜罗来。”
范屠户没空理会她的调侃,只是叫她专心守着铺子,自己投入到下一家目标对象的调查中去了。
范屠户这段时间折腾得厉害,铺子里几乎日日都是范灵乐在看。
她虽心绪不佳,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板着个冷脸朝人的?还是站在案板前,勉力赔笑。只是她这不达眼底的笑意,连胡大娘都瞧出来了。
“乐乐,怎么了?我看你最近都没精神的样子。”她接过范灵乐递来的肉,豆子眼往她身后的铺子里觑,没发现范屠户,这才敞开嗓门道:“是不是跟佟家那小子吵架啦?”
范灵乐不大想搭理她。可胡大娘又是铺子里的老顾客,隔三差五地做她家生意,心眼倒也不坏,就是人多嘴了点儿。
心里头虽然有点脾气,可她也还是收敛住了,“瞧您这话说的,我跟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谈不上吵架不吵架的。”
这是要开始跟他撇清关系了。
但在胡大娘眼里看来,这就是小情侣间斗气吵架了。
“呦。”她眼一挤,“看来这是真闹脾气啦?”随即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同她道:“晾晾他也好,就该这样。以前大娘不好跟你说,现在呀,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你也别嫌大娘多嘴。”
“你以前啊,就是对他太好了,惯的他!这男人啊,就该抻一抻他,否则,还真就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呢!”
范灵乐听胡大娘这语气,竟是十分真挚,这下再对她笑,那眉眼才算是有了点笑意。
胡大娘见乐乐开心了点,腾出一只老树皮般的手,拍拍她手背,“我们乐乐多好一姑娘啊,大娘从小看着你长大哩!多少好小子心里想着你,就他佟暄装蒜,摆的什么臭架子呢?”
范灵乐瞬间被逗乐,“噗”一声笑出来,那清纯的眉眼嚯地舒展开了。
胡大娘见小姑娘乐了,又赔上几句好听话,这才拎着猪肉,慢慢悠悠走了。
范灵乐望着胡大娘蹒跚的背影,想起爹爹那晚的话:我们乐乐从小就招人稀罕。
是啊,可为什么偏偏……就他不喜欢自己呢?
范灵乐失魂落魄地坐在凳子上,望着街头的人来人往、车去车回,怅然若失。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街上往来的人又多了起来,有骑马下值的官员,放学归来的学子,还有出门准备在夜幕降临后寻些乐子的闲人。人声鼎沸,笑语交错,是实实在在的烟火人间。
她忽然忍不住就想,这个点,他似乎也该下学了吧?
“乐乐!”
正感伤间,一道欢快的高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吴松明站在案板前,额头上汗涔涔的,身上有股混合的花香气,从肉腥味间钻出来,直达她鼻尖。
他咧开一口白牙朝她笑,肉乎乎的脸颊白又嫩,清亮的眸子里像是倒映着漫天星辰,而在这星辰之间,只有她。